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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沢麻衣

 

 

月亮三相

 

 

 

 

 

 

 

言友会

 

 

 

 

 

 

 

 

 

 

 

 

 

 

 

 

 

 

 

 

 

 

 

 

 

         Chinese Translation Copyright ©YanYouHui, 2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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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1/09起 ~

 

        Ⅰ

 

 

这是一张陈旧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孩子们正玩着小小的月亮。照片的背景是一个封闭着的院子,背后的大树枝叶茂繁、枝枝交错互缠如栏似墙般连天空都被遮挡在外。透过乌黑叶子的缝隙隐隐的似有似无地看见有果子,几个果子落在地上,侧面看在皎洁的月光下泛着白色亮光一个个如半个月亮零乱的滚落着,一个个的球体在月光下泛着白光看上去有的如圆月、有的像新月还有月牙。八个孩子分别手拿圆缺不同的月亮。

这张标有“夏至的月亮(1965年)”文字的照片,或许是重叠上了一般图画中常见的乐园印象,孩子们露在外面的衬衫在风中飘动的样子让我们仿佛觉得它是张开的翅膀。在昼日最长的这一天,夜,留在淡淡的白色中,玩着月亮的孩子们也让人感觉好似有着什么秘密。他们假装一本正经,不时地露出笑容,用眼神说话的样子。只是在院里交谈的样子像是秘密似的照片上没反映出来。说能藏身的地方,是像成熟了的果实的秘密。仅是封闭的地方数量,秘密会像熟透了的甜蜜果子自然腐烂而落下。★

“你察觉到没有?”当望视线从照片移开时,站在她身旁的Guetta的脸也和照片上的果子一样变成了月亮。射进房间的是如冬日午后清澈透黄的日光。是不是因为照片的亮度被处理得白化的效果,照片的黑白轮廓变得模糊,好似越过画框要溢出来的感觉。被光亮的明暗分割成半个月亮的Guetta的脸,一半明亮的脸上嘴唇慢慢启开,像音乐般的语言从这里流了出来。

“听说这照片使用了Botticelli‘Primavera’的构图。”

听了此话再看这照片,就看出这是一张色彩的盛宴叠加了有技巧构图的照片。左端是少年将小树枝伸向果子,他的身旁站立着少女们头上都围着头巾。视线转向另一边,是眼神注视着一个悬挂着的果子翩翩起舞的三个少女。然后右端是三个孩子排成一行一手拿着月亮,一手搭着彼此的肩膀。但在画的中央上部,那个位置本来应该是拿着弓和箭的Cupido,但却只是面具匠。有一个女人脸的面具匠挂在枝叶上,倾斜着微微俯首,没有表情,但美丽、干净,且没有给人以丝毫纠缠和多余的感觉。

长长的回廊两面的墙上相对并排挂着黑白的照片。所有照片都以某种形式将人的面部细节在面具匠上反映出来。在展示室走动参观的人或许会想人的走动会不会破坏了这里的静寂?他们小心轻步,有时先在照片前驻足,再向别的作品移步。而且他们还手指着照片的脸部、面具匠小声说着什么。在那里反映出的东西或许像刺激剂那样适当地刺激着记忆,但会是以怎样的程度才能明确地辨别脸和面具匠呢?★

 

即使已远去的情景也有过多的脸存在,很自然这就让我想要去寻找与这里所有的有关联的东西。就这样望也被Guetta所说的“他照在这张照片里了”这话吸引。“哪个是他?”“你猜猜看。”她一脸笑容地催促着。我又仔细地端详照片后才发现了他。那时候的他,十岁左右,拍照时还不会摆自然好看的姿势。据说孩子们摆的动作都是模仿植物生长的样子的。弯曲着的小手脚相互缠绕着,像是弯弯曲曲的树枝,身体的躯干没有直接垂直于地面,虽然很艰难地保持着均衡,但形如爬蔓植物一样就需要支撑。他还是一脸的幼稚、柔软,看起来什么线条、形状都能接受似的。不过要在孩子们中间找出他的脸,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很难。去除精心拉伸的藤蔓上的褶皱,并将其仔细揉开,终于摸索着到了接近六十年前的脸。不过有时人记忆中的和眼中的人脸的时间会被中断。那时在那里的人还是谁也不知道和不曾相识的人。

在照片前伫立着的仅是住在这个城市里的人。夹在相框里的照片连上和他们曾熟识的回忆。同时,连接到的记忆断片的回想有时也会拐到意想不到的方向。随着对混淆在黑白画面的反应,有些声音会慢慢地牵连出来。诶,你听说过了没有?

Flora的逃亡。这个消息是星期一下午传来的。这是一个静得令人觉得不可思议的晴天,天色清澄的蓝。中午前一场太阳雨突降大地,雨后条条马路均被冲刷干净在阳光下泛着光,石板路到处都散落着的蓝碎片映照着天空。因此,那些纵横交错的路上条条耀着光,看上去如一条条细细浅浅的小河,整个城市都浸在了静静的水中一般,传说渡过浅滩却看不到河底的人都会在心里有一种要浮出什么似的不可思议的感觉。而这时候的Flora好像就在这里静静地走着的。她两腿生来笔直修长且优雅、鞋湿了也不顾只是在快乐地走、也像是跳着走,也像在跳舞似的。她穿的是什么衣服?应该是蓝色的薄外衣。说是绯色和绿色的人也有。但果然没人说是黄色的,因为听人说她不喜欢黄色,而且着装的色彩很是暧昧,故谁也不记得她的体形。当然,也包括我。尽管谁都清楚得记得她局部的身材特征,但是我记得的是她优雅灵巧的脚的动作。一直随着她那动作在水面上跃过那样跳跃过去,然后拐过一个什么拐角就忽然消失。再以后我就不知道了。★

当静谧的空间里泛起细声的无色的涟漪时,立刻藤蔓相缠的植物影画就将房间覆盖了。不过,Flank会怎么做呢?这句小声话变成了花蕾,将静静的期待震动,花便是即将开花的样子。从照片到照片移动着的人像爱喳喳的小鸟那样对奇怪话题的闲话喋喋不休地细语。被调暗的照明将它们的影子投影在了墙上时它们就变成了树木,这样不一会儿回廊的样子也变成了被锁闭了的庭院。

 

照片展览会的第一天与Flora的失踪事件撞日。为此虽然肖像保存处失去了应有的安静,也许是因为互相偏离的原因谁都会反复焦急或是兴奋。建筑物里的空气犹如生着小刺儿那样有些吵吵嚷嚷,小声交谈的焦点也在偏离。Flora逃亡的消息因口口相传而传开。尽管谁对Flora都没有直接的印象,但都改变了有关记忆中的装饰。随着不断反复,人人都出现了曾见过她几次的错觉,就这样渐渐的错觉跟自己的记忆鲜明地粘连在一起。因此会话的色彩也开始膨胀起来。加上因为Flank不在场,大家说话的声音和所说的话也都忘记了要客气。快到傍晚的时候,声音在耳中回响成了耳鸣,想到要离开喧闹声,望向保存处的最里面、最里面走去,不一会儿就到了沉在傍晚影子里的房间。★

 

保管处一楼的尽头有个面具工作室。对因破损程度严重已不能搬动的面具、从古老的建筑物搬来的面具,面具匠都必须在修复前确认为此会将面具匠们唤来这件工作室。他们除了整修破损的面具,还将肖像面具雕刻成木面具,对顾客的面具施加修改并刻上年龄等等,这就是他们的主要工作。

门打开时,面具匠Dyana稍眨了下眼,然后目光向我投来。她的目光从桌上排列着的面具匠移开抬起头,但看望时的表情却并没有多少改变。尽管她的脸就像初冬时结了薄冰的水面那样没有表情,但因感情的动摇易发生的裂缝还是反映出来了。也可能是因为多熬夜,她的脸显得像混杂了各种颜料的调色盘的状态。随着各种色彩的颜料被一点一点地调和,最后定格在略显脏的灰色状态。靠近她的桌子时,Dyana身上混有的木屑香味和其睡眠不足的灰色氛围荡漾过来,她的眼圈落有浅青黑色半月形状的阴影。但她并没有要掩饰疲倦的意图,面具匠无精打采地张了口。是Flora的事情吗?★

 

没等望回答,面具匠的嘴唇微启就欲说什么。她肩膀上依然飘落着淡茶色的束发,还是用发卡、橡皮筋扎在一起像极了浮着金属光泽的艺术作品。在柔和的夕阳光照下,仔细观察能发现她的头发色泽如金属的锈色,光滑却显得有些疲乏的色彩。因为Dyana的性格有类似刺猬样的地方,当在她因外界的事会分心,或自己的事不愿意让别人察觉时,就会将自己封裹在刺的里边。最近尽管听说她借忙碌为推托无情地断绝外界的联系,但现在却还是认认真真地说着要说的话。不过,无论她怎样重复着自己要表达的意思,都没能让闲话带有强加于人的氛围,还是给人以一贯以来的直爽的印象。

“Flank今天也没来吧?”

“来电话说上周一要休息。以后就没了联系了。”

是这样啊。Dyana小声附和着便谨慎地把面具翻过来。

“照片展的事与Flank没有什么关系,且也没特别急的事情。所以他请假应该是没问题的。”★

 

嗯,面具匠无精打采的应着,指尖又在面具背面的细小裂缝处抚摸。这时Dyana慢慢地开始在变,变成一只刺猬。眼看着她的这个样子我强忍着自己,望又开口问:“Flora呢?”是不是已不会再回来了?

“嗯,到底会怎样,我也不知道。”

“噗”她嘴里滑出一个小小的声音,好像不愿再说话的样子。Dyana的措辞、态度有时会让人有一种自己的皮肤被刺猬给刺了的感觉。当她明显地露出不感兴趣时,她的语言、声音都会在空气中弥漫起不是坦率是冷淡的气氛。

再一次跟将自己关在刺内的面具匠用声音打了招呼,没有得到回应就离开了作坊。从窗户我看到了正急步穿过里院的Guette的身影。她像一阵风刮过似的向前走着,好像一点儿都没有要向望看一看的意思。

“Dyana想告诉我什么?”我忽然沉于这个问题的思考。想起刚才在作坊里跟她的交谈,感觉得到她的声音虽小但却是有活力。相应的Dyana也介意到了这点。另一方面作为面具匠的她欢迎这样的状态,甚至还有些感兴趣的样子。★

 

Flora的逃亡。望走出作坊时,面具匠Dyana的眼盯着一直在窗边放着的玻璃杯像是欲想起什么似的皱起了眉。杯子里的半杯水在光线下泛着光,淡淡的光又反射到了墙上。“如果声音也会有形状”Dyana在想。望的声音不像水环那样稳定,而是明显的绕了多层后又在稀薄的光线下轮廓渐渐模糊。另一方面,Dyana自己却如几何学上的花纹。尽管她那呈直线性的声音在纷乱的人群里也不难辨别,但传入别人的耳中有时会特别刺耳。

星期天,Flank应该是会带Flora来的。眼望着窗外阵雨的雨势,她不由觉得已过了约好的时间都没见人影也没有联系这事有些蹊跷。就这样过了约定时间已好久时她终于按耐不住,于是改变主意拿起了别的面具——由木块雕成的已有粗糙轮廓和形状的匿名面具。她一直面对着它,忘掉了两个人的事。但是到第二天,常常是寂静的工作时间氛围被破坏,谁都会连接不断地打电话进来。Flora怎样了、Flora呢--- ---?

因为已是在好多年间Dyana都接受着Flank的委托,他们很有可能在推测关于她的消息会像蝴蝶般向Dyana飞来。电话那头的声音毫不留情。电话铃声犹如茂密的森林,而每个电话的声音就像缠绕着的常春藤。结果是被惹烦了的面具匠中途就发怒将电话设定了录音电话后将手机甩向重叠的画集,然后背对过去。如把那些谣言(闲话)染在未完成的面具上,就可能会变成不自然且别扭的面具吧。★

工作室里的木屑香味越来越浓厚。这时才察觉到工作室里是那么的沉静。Dyana注视着自己手上淡淡浮出的肖像,不禁用手指触摸其目的是欲探出时间线的由来。指尖的动作像跳舞那样轻柔,这分明是在解读面具的貌样的同时,又在画着自己想象中的另一个女人。这座城市现在有关Flora的逃亡消息好像已静静地串起了声音和文字的线索。

 

Flora消失了。这是从今早开始被不断反复的话题。就像一群蝴蝶在来回翩翩飞的声音。奋力在空中飞舞后又在掉落到地面前会被谁接住并捧起扔回原处。是该称之为逃亡者?去向不明的人?失踪者?总之不知道该怎样称呼Flora为好。首先,将她作为“一个人”好不好?连这样的事情我都不知道。一大早提起这个话题,每次我都只是点点头。而且,我还像是成了习惯性那样的点头,看上去便觉得像跳舞的动作那样了。

傍晚六点的钟声响起。这是旧市街上的像威化饼干眼看就要倒塌的教堂钟楼。钟声越过纵横交错的马路,响遍这幢静谧建筑物的各个角落。闻此声的Guetto即刻将声音、喧闹声置之度外,来到了街上。街道的两旁间隔有序地排列着的建筑物、和这幢下层为店铺、上层为公寓的楼房。建筑物沿着街道的弯曲状排列的形状让人想起钢琴音阶的排列。她从高音阶走向低音阶,顺畅无阻地下着坡道。街上的路灯还没到要亮起的时候,暮色放任地运送着人们甜蜜的嘈杂声,穿过键盘似排列的房屋,好像钢琴家在琴键上跑动着的指尖那样跑过,她朝旧市街的方向跑了下去。★

 

为了展览室的布置和准备,已和Guetto共事了几个星期。平时除了画廊以外几乎都在工作室呆着,但被摄影家指名后便需要在一个个展示间来回巡视。作为展览会的开端,会面的预约开始增加,有时还会混入不在目录内的面具,有的面具盒是空的,所以有时也会被一个个的面具折腾得够呛。再加上今天这Flora逃亡的话题,氛围似乎到了无法招架的境地。她什么也不说,只是静静地小声说着什么地从这个展示间到下一个展示间而已。

她走下石板路,拐过往右、往左的拐角,然后舒展着自己的身体。耳朵里传来了鸟振翅的声音。人们的低声交谈成了耳鸣般地存在。如果认为这耳鸣已住进了耳朵,那么就会从记忆的闲谈中漏出声音来。Flora、她的手、她的脚、她的脖颈、发间露出的耳朵。如此用这么执拗的语调把身体的一个一个部位分别地说,没问题吗?Guetto歪了歪头,然后想起在照片展览会上跟望的交谈。她跟往常一样静静地没说话好像面对的是面具,只是注视着照片。她善于看管面具。非常擅长减少自己的存在感。与充满静电气般沉默的Dyana不同。于是面具也就不能乖乖地留在箱子里了。★



即便这样,Guetto也认为,Flora宝贵的身体也在我们的谈话和言语中被撕裂。分享这个故事的人很高兴能亲眼见到一位女性,我很惊讶。然后将这样难得的“好运”放在口中津津有味的咀嚼品尝。但是,这言语变成了刀,流言变成了盘子,正切入Flora的身体。这样会发生什么?随着时间的推移造出的身体是否会消失。

上面的树叶在轻轻摇曳,一些滴水落在石头上“滴答”的响着。这是周一的雨的残余。Guetto跟随滴水声改变着自己的步伐,已经被课程分散了注意力。散发着木香的地板、高高的天花板、一面大镜自占了整面的墙壁,清晰可见。我往前迈了一步,身体立刻就记住了那种气氛。Guetto认为应该尝试模仿Flora走在街上时的举止。那里很安静。Guetto应该能够静静地与Flora的身体共舞。

 

Sud-Meinckerot是一座位于偏东部、中部森林之间的城市。既美丽也不免有些老式,且是一个安静的地方,感觉就像被遗忘了一样。如果你来到这座城市可能立即会看到“月亮背面”这个短语。当你用德语说“我住在月球背面”时,表明你已经被时代和潮流抛在后面。另外当你面向别人时也会笼罩在怀疑和嘲笑的氛围中。然而,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因为时间的快慢因时间而异。如果大城镇和市区是面朝地球均匀沐浴太阳的地方,那就会也存在像这座城市这样因时间的慢而被置于月亮背面的地方。

即便如此,月亮背面也在慢慢变化。约在二十年前城镇的边缘处新造了轻轨车站,以此为开端来往于通往市区轻轨车站的人多了,人们开始自由利用。乘慢车四十分钟就能到达位于地处平地、人口、面积上都约有四倍的大城市。因为在这山谷里居住的人其中三分之一不是学生就是上班族。他们利用新车站时便不必考虑距离往返移动。平日里各自奔赴自己要去的附近城市的大学、公司,周末则又可背上大背包去更远的地方。就这样随着在移动的人口增多,车站周围人们集聚的场所也日渐扩大,又形成了新的街市。

穿过与这里成分界线似的一条横大街,城市就变了模样忽然安静下来。老式的建筑、一条条的街路纵横交错地交织在一起,行走时不知不觉地就陷入了深棕、黑白的景色里中。被称为旧市街的这里从斜坡到斜坡像一个U字型的缓坡在延伸。在有台阶高低差形成了窄小路上的分岔,有的穿过建筑物、部分的森林之间,还有的穿过有围墙的、荒芜无人的庭院、以及只要有街缝的地方。旧市街本身虽然不大但结构错综复杂,所以空间似被折叠,本来的位置难以掌握。为此,每次选择向前的岔道时不是离目的地近了,反而是离得更远了的事也不罕见。目的地相同的两个人在三岔路口朝不同方向走,最后分别到达城市的东端和西端这样的事情也是有的。★

在离旧市街中心稍有段距离的一角还留有个小森林。通往此处的街路可谓熙熙攘攘,一间间紧挨着的餐馆、杂货店、布料店、葡萄酒店等像要挤进合影照里那样将身体变小、肩膀紧挨着肩膀那样的状态。穿过店铺、公寓间的一条狭长的小巷,眼前会出现一个四方形的四层楼房。外墙上涂着的白灰浆已四处脱落,露出略带疲惫的灰底色。这座斑驳旧影未消的楼房便是肖像面具保管处。虽然多有近路但通风不好,已出现的花朵腐烂苗头盖过了鲜艳的绿色。

肖像面具保管处收存着很多经久不衰的面具,其中包括已陈旧的肖像面具、泛黄的旧照片以及黑白照片也被收藏着,但在收藏在目录上的大半是木雕面具。在Sud-Meinckerot,这种被称作“肖像面具(PortraitMask)”的是一种个人面具,在生活中的融入度比跟照片更深。要在这座城市扎根的人,到了十岁就要让人作自己的面部肖像面具,以后的每年几乎都要按自己的真脸来更新面具。除了新的外地来的人,基本上都跟面具匠保持着关系。同时,自古以来一直住在这里的人也是历时了几代的个人、家族肖像面具的收集家。★

 

人像储存处收集的面具被叫作不刻时间的面具。随着时间的改变人像面具的脸也会渐渐变老,但在该面具的模特(主人)去世时变化也就停止,而且留下自己的面具就离去的人们的面具也就没有了时间的更叠,这些面具只是作为这座城市的人留下的痕迹,这会是时间本身的结晶吧。尽管已去世的与自己有血缘关系的人的面具也很多,但因为难以管理就把存放在人像储存处,以后在家族仪式时临时借用的人也逐渐增多。并且,储存处还有“会面”专用间,也能看到为看家族面具而来访人的身影。

但是大部分的人像面具一直处在物主不明的匿名状态,也包括连模特的名字都已不知的众多面具。这个储存处的专业人员们通过用老居民的登记名单、照片、发现地址以及与别的面具的比较让来凸显人脸特征后进行识别后,想再取回本名。不过面具表面坚硬,多层的时间被刻在另一边,没有表情也不会说什么。

人像面具被静静的收集在四层楼建筑的人像储存处,靠墙的多屉柜将墙壁盖住,以及在此放着的木柜都成了面具的睡铺。为了防虫蛀,防湿,在多屉柜抽屉内、木柜里都铺着既厚重又雅观的布料,面具们就横卧在上面。时间掠过面具,但见木材的颜色已变深。★

 

距失踪日已有几天了。肖像展览会虽然规模不大,但也随波逐流,而谣言却无平息的迹象。周六,展览会的监视员要用半天的时间像偶人那样在走廊坐着。为此,望就早了一些来到了人像储存处。

穿过储存处的正门口有一个闪闪发光的光影国际象棋棋盘。从两个纵向排列窗口射进光亮,歪斜着的矩形光影有规律地浮了出来,而且,pawn着的棋影在往前直走。顺道将手包放在学艺员室后,逐个走过交错着的办公室、馆长室、客厅还有会议室的门口,然后推开通向走廊的厚重的木制大门。

白色的墙壁上一张张有序挂着的黑白照片在照明灯下微微眨着眼睛。灯光控制的灯下看到的照片,总觉得哪儿有些荒凉像是月球表面的碎片。有一张月亮沉入灰色的景象照片,Frank就在这张照片前站着。察觉到我脚步声的他从静谧的灰色中抬起头,微笑时脸上刻着的复杂的褶皱便开始慢慢舒展开来。眼神沉着、着装拘谨而又整洁。一个多年来一直呆在一起却突然消失的人,但并没什么让人感到唐突的感觉。★

 

“有关这个人”,Flank看着眼前的照片表情显得有些淡漠地说。接着又说“想起他,我会有种莫名的亲密感。虽然跟他没有过直接的接触。”

在他的前面是一个背景为落满灰尘的小房间的注有《代笔(1926年)》标题的照片。照片上,窗户和小铁火炉之间硬嵌着一张旧茶几,茶几前还坐着个矮个儿男人。或许是当时的情况有些突然,他的表情显得有些茫然,但他在试图掩饰这些微微笑着。就像慌忙穿衣时那样他嘴边的笑容显得不够沉着。像住得不舒服的那样的表情混杂着印在灰色的画面上。仅有握着钢笔的那只手是很沉稳的,在纸上刻画着优雅的装饰文字。他注视的照片是个眼窝凹得很深的年轻男人的肖像画,在堆成小山的书信上起到了镇石的作用,但它受到的待遇却是有些粗糙。信封的一角从瞳孔跳出,两枚邮票在木制画框上像两只蝴蝶那样贴着。★

听说照片上的男人从1920年一直持续到1930年间从事着代写行业的工作。白天在办公室做文书,夜晚直至深夜就代人写书信。他不爱说话,不会外传代写方的秘密,写在纸上的事也绝不从口中说出。白天的有关事务性、简洁的用语到了夜晚就会一改风格变成优雅、细腻的文字。但是怪异的是,听说如不把一个和照片同时收藏的面具放在他手边,他就无法进行书信代写。这个面具的原形是他英年早逝的哥哥的脸,而木雕的肖像对于这位笔者或许就等同于钢笔和纸片那样不可缺少。

像是一种想起了老熟人的感觉,Flank开始说起了代写人的逸闻。话要从一个在我出生前很遥远的时候就早已去世了的人开始,这么说尽管对他有些失礼,但他生前确实毫不起眼,完全是那种没有存在感的人。不过,相反的是他去世后的存在感倒是越来越强,肖像也深刻在了街人的记忆中。有关他的代笔行业以及代写的书信,我小时候就听父母说过,就像亲自收到过写给自己的精致的书信那样,字面在脑中清晰地浮现出来。然后Flank暗笑着。不可思议的是,随着代笔人的口口相传,他就深映在了有关Sud-Meinckerot的记忆中并鲜活的行动着。犹如卷在脑子里小胶卷,看不到的脸又恢复起来了那样。这样看来,我们的忘却也许是靠不住的。说着这话的Flank样子让人连想起清澈的水面,但水面上映出的东西却在还未来得及辨别前就已消失了。模糊的脸漾在波纹中不容人读出他的表情。有礼貌地避开处于深深困惑中的望的视线,Flank装出一副未察觉到的样子。只是转告着“下午起请确认《睡眠脸》”,就走向走廊的出口处。★

有关Flank的个人背景,望知道的也有限。尽管Flank也曾是肖像保管处的创设人之一,还有过比这工作时间更早更长的时间就和Flora生活在一起的经历。尽管这座城市到处都弥漫肖像性,但没有谁的脸更比跟Flank的脸难以把握。他的生活方式是那种既开放又简朴型的,但倒是这种简朴反给人的印象蒙上了一层雾。无论是传闻四溢,还是整理和整顿已过度,也许都难以知道人物的真相了。

 

听说1955年出生的Frank,从2002年肖像保管处设立以来一直在肖像保管处。随着个人收藏家的相继离世,以及因城市开发老建筑物的拆毁,在如隐秘房这样的地方发现了许多面具和其它,就是当时开设的背景。而且这座城市属当时东德旧社会主义阵营,这也有很大关联。在柏林墙的被毁前后,将面具留下移居西方阵营的人中销声匿迹的人也不少。反之也有来寻找留下的面具的人。保管处设立之前Flank在Sud-Meinckerot的史料馆工作时就处理过陈旧的记录。因他亲属中有一位收集者给Flank和他堂兄弟留下了收集品,所以与他的面具一起将城市整体的记忆收入目录。★

Flank和一个叫Catia岁数大的妇女还有望三人一起负责叫“睡眠脸”的面具收集屋。这里收藏的近一千点面具中,有大半是照着曾经的居民的脸画的肖像面具,且几乎都是学艺人员担任这项工作。因为是对应从市内外来的咨询,有时还会指定某个人或面洽,所以还是长时间住在这座城市的人来担任这项工作更为合适。为此,反正睡眠脸面具的数量并不多,也几乎没有外露的机会,所以有三名管理人已相当充足了。

为什么会让Flank负责“睡眠脸”?有时这个疑问会在望的心中冒泡。Flank的亲戚自古以来就扎根在这座城市,他本人也很关心面具的存放情况以及有不少的委托人,居民信息目录就收录在他的脑中。所以肖像面具的负责人征求Flank的意见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尽管这样,他还是仅选择了管理“睡眠脸”这个单调的工作,几乎不离开学艺人员室,只是专念于资料的浏览。虽然给人留下温和的印象,但同时在有些时候也被认为是一种有礼貌的不关心。★

看似完美无缺的管理员Flank,其实给人以一种神秘的印象。从Flank脸上的皱纹、斑迹、以及松弛的皮肤可看出时间刻上的年龄印记。当然,这种印象在别人的眼睛中是多少有些不确定的。平时因脸上没有表情好似将年龄隐藏了似的,给人以要透过什么机会才看得清那样的感觉。我这么认为的理由,可能是他突然浮出的那种尴尬表情。脸就像舞台的帷幕已拉开而准备还未就绪那样。有时,望的眼睛好像在无意识的探索Frank脸的边缘是否有分界线?而且,她还发觉自己用神奇的眼神凝视他时,就会显得有些狼狈,将眼神投向远处来作掩饰。

 

走廊的门开了。是Guetto的身影,她将黑发扎紧了束在一起,静静地有节奏地向望笔直地走来。日常举止里潜藏着音乐性的她还作为舞蹈家活跃着。平时在一楼的办公室里做文娱活动的运营、展览会的准备工作等,别的时间就都投在舞蹈上了。在舞蹈教室做指导老师,也常为舞蹈活动奔波于市内外。

我在那里与Flank交差而过。Guetto就这样静静地微笑着。由于走廊构造的缘故,从顶棚、墙壁传来没有回声却鲜明且恰到好处地传入耳中。还作为舞蹈家、今天还有照片展览会的监视工作。双脚优雅地立停在了直到刚才Flank还站着的地方。★

 

欸, Dyana在说的事你听到了吗?一个柔和的声音飘了过来。Guetto提到的这个话题果然是有关Flora的。她们彼此在披露自己得到的消息时,发现这些所谓特有的消息都只是相似的片段消息,于是中途就结束了这个词谜游戏。其实保管处的种种传言都是东拼西凑的东西,明显的矛盾百出。对消息源头Dyana,,熟人一次次试问的结果也是这样。从她嘴里能说出事情的小节但却不会涉及关键性的内容,以沉默把对方顶了回去。懒散的面具匠随意撒出的话题种子,成了怪异的草丛,用手去拨开它时,草丛的荆棘尖刺就会深扎手指。作为一个被荆棘包围的秘密主义者的对手是极不容易的。

“虽然有时是不经意随口说出的话,但当我这样那样问她时,她会突然背对我。这有点像间隔定时的喷泉,但具体的周期却不明了。总之,那个人在说话时说着说着好像就不愿说下去了。”

听着望像牢骚样的话,Guetto却回以轻而又明快的笑声。

“在我的课上也有这样的女孩。一直都合着音乐节奏微笑、顺溜地转动着的,但突然停止动作,然后表情沉重、嘴巴紧闭,僵站着不高兴。总之,就是那种只要自己的心情变了就不知道该做什么,只是站着不动这样的孩子。Dyana也可能会是那样的迷失风向的人吧。”★

结束了面具匠的话题,我俩各自确认当天的计划后Guetto轻轻挥了挥手起身暂时离开了走廊。在人影都不见的展示廊上望再一次注视起了《代笔人》。

照片下附有注释:代笔人1931年去世。听说是他去世后由他的远亲发现了一所他用于代笔书写的小房间。那里留着的是无数无收件人姓名的书信,已过世哥哥的肖像面具埋在信纸下。这些书信因干燥发出的沙沙声似在诉说着奇事。去未知国家旅行时的信息、从城市名多音复杂且闻所未闻的那些地方来的近况报告、在古老城堡逗留时的滞在记录、还有给自己痴迷的画中女性写的情书。整个小房间的书信都是沉湎于空想和人物的虚构写就的。而且,跳跃在那些书信上的黑色文字中还恭恭敬敬地写着发信人的姓名。而这正是给肖像面具作模特的哥哥的名字。

浮现在眼前的这张近一百年的脸让我想起了刚才在这里的Flank。他跟这个黑白色的男人之间没有任何血缘关系。而且还有脸的轮廓、身体的样子等也没有与哪个陌生人相像这样的传说。就像什么东西剥落后没得到修复那样的空白。为了覆盖脸上的白色迹象,在我脑中漂浮起照片上的人就是被留下的Flank的镜像那种印象。★

 

在名叫“肖像的镶嵌画” 照片展览会上展示着这座城市老居民们的肖像面具的近百张黑白照片。在这里谁都可以把自己,家人以及情人脸的面具放在进画框里。这里有时还有会有跟拍照人没有关系的面具。原来的旧地区和将旧地区围着的那片森林作为插入的背景,背景前排着层层的面具和人。

虽然展览会上以二十世纪作为时段而断开,焦点对准面具编译,以追溯Sud-Meinckerot和脸的记忆为名,但事实上展出照片的一半以上是将丢下的过去再重新拍摄后印出来的东西。或许应该说是把“没有照片的过去”变成了照片更合适。就如逗留在这座城市里的移动戏剧集团表演实际的或是想象的各种各样的人物,由时代性改变衣装、外观、脸后镶嵌进黑白画框里一样。

这些对过去进行处理了的照片的一半给人的视觉是再现城市的记录、传说、笔录以及年老居民的回忆。不过对现有的陈旧照片来说如要作为记录,需要在某些方面有过强技巧。在沿用的同时,随时间的推移逐渐改变原有样式而成的。一半是以城市居民的记忆、记录为参考而细致重构的照片,余下一半必定要在画面上加进一个破坏故事的要素。比如 “草上的午饭(1972年)”,不是VitaCola而是CocaCola的瓶子放在桌布上,还有“L家的盛宴(1963年)”,餐桌上的重镇银制水果篮里装有数量多得令人惊奇的香蕉。都不存在属于在东德的这个城市的拍摄时间和地方。唱片封套、服装标识符、靴上的象征性标记以及附有旧签条的罐头、酒瓶等都混乱了照片的时间概念。★

 

另外,不仅限于这样的舞台,连摄影人都似被奇妙的分了身般的被拿了进来。在只有亲属间的聚会、个人肖像和面具这样的合影里,从陈旧的老肖像画上剪下来的一个飘散着不吉利香气的神情的男子。与所摂照片的场景设定并没关系,穿着同样的服装混在里面的他,身影看起来与死神无差别。

计划在这个展览会上展出作品的是两位被称作Thomas Neubert的摄影家。他们是祖孙,署有早已去世的城市摄影家的祖父,以及他孙子的名字的作品。孙子Thomas虽然已年仅七十岁,但传说他的体力以及对过去诛求无厌的追究心依然像常青树那样鲜明。为了这个展览会,他不仅花了几年的时间对城市进行再调查;并且针对照片的有关历史问题重新质询了相邻城市的大学专家;访问有关映像设备的博物馆;就年久落色、照片劣化的调查结果,和演员们一起再拾城市记忆的片断。终于祖孙俩拍摄的照片成了系列化的黑白世界。

去参观《肖像的镶嵌细工》展览会的人们,最初一见到自己的亲戚、家族的过去就产生了兴趣,然而渐渐察觉到照片暗藏着手法。只要在照片里放进原本不存在的东西,反而会让原存的东西鲜明地浮现出来。然后对此事的回想就会顺理成章地被激起。而且有传言说、当事情伴随一定形式出现时,就会想到生活中的过于融洽会成为当然的面具样式这样的存在感。★

这是所有在住居民的面具均已齐全的城市。在Sud-Meinckerot,在时间的流动中,面具也被看作是在住居民的资格。Thomas从面具文化的视点跟随该城市的历史。因为城市的全部不可能被抹去,而且有被拍摄到的或被忽略的过去。如此表述或许就是所谓的月亮的正面部分及它的反面的一个在时间构成上看不到的那部分。包括时间、记忆,几乎与月亮一样既有太阳晒得到的部分,也有像太阳晒不到的背面那样转过脸去的部分。为了要看到这一部分,如探查机般敏锐的眼睛就必不可缺了。

如月亮背面那样的面具记忆展示会。或许是展示会名字的用语起到了劝导作用,Thomas的熟人出借了照片,保管处也许可展示收藏记录照片的一部分。不过收藏这些奇妙照片的走廊与其说是鲜明描述了记忆的轮廓,不如说是让人觉得被称为面具的脸有诓骗了的感觉。称为城市过去的黑白的部分反倒不易看到时间性的地图。虽然这样,焦点对准面具的意图适合于展示地就很是有效。再说,Thomas是已在这里工作了多年的Catia的先生,又是Flank的堂兄弟。另外,他是面具调查会的成员,或许这也是一大原因。

 

保管处会议室的邻室有个被叫作调查准备室的房间。多半城市的面具调查会都会在这里举办。这个集团以Sud-Meinckerot以及对散落在周边的肖像面具搜索、保护为目的,大胆展开活动。其成员的年龄段范围广、职业、专业也各不相同。然而,巧妙地利用这些关系反倒成功地使繁杂的调查手续变得简单化了。★

在有建筑物调查委托时进入的调查倒也相当简单,如事当紧急,也或是要对城市管理范围内的旧建筑物、以及拆毁工程之前进行调查时,必需手续所要的时间当然长得令人难以置信。反复多重的申请文件,漫长等待回信的时间,电话里大着嗓门应对对方多变的主张。就这样,繁杂的手续就将预定计划彻底打乱。

不过或许有职业上联系的缘由吧,因调查会的人员间的熟识,能避过繁杂手续去“抄近道”、巧妙地得到许可能潜入老房子、撬开锈住的锁、跳入门窗去发掘面具。卷缩着身体钻进布满灰尘的屋顶阁楼将装面具的箱子高高举起,最后将箱子牢固地绑在自行车货架上飒爽而去。该集团或许对违规与不违规间的界限了如指掌。如此绝妙的手法,有时堪说盗墓也不为过。

以《CatacumbaⅠ.Ⅱ(1999年)》为题的两张照片记录了他们活动的片断。黑白照片上的破房子,破房里的破椅子、蜘蛛网缠绕的床铺、散乱着的玻璃、陶器碎片。甚至尘埃笼罩的破损家具在镜头下也为数不少。从墙壁处拉开大衣柜,衣柜后露出了一扇隐蔽着的门。将捕获到的这张照片做为Ⅰ号照片,Ⅱ号照片则是隐蔽门背后房子内的样子。墙壁灰浆已剥落的小房间阴暗无比,敞开着的窗帘好像人的皮肤那样下垂着,三面墙壁被紧挨着的面具箱遮盖得严严实实。由这些怪相推测,终于可明了其主题的含义。它让人想到,这是四世纪时收纳初期基督信徒尸骨的古罗马地下墓地。如果实际箱子里的所藏均是肖像面具,确实会让人把它与遗体、遗骨相关联起来。被流逝的时间抛在后头的人的特有记忆片断。好像映在照片一角的是面具调查员,同时又揭示着无言可喻苍白表情。★

听说这张照片就是同行调查的Thomas拍摄的。驻足在展示廊的Catia从眼前这张黑白照片的断面嗅到了满灰尘的时代感的味道。

面具箱在发现及回收后,就将面具匠们召集在一起开始检点。结果是因为虫蛀和湿气过多,所有面具近乎全溃状态,就像是腐烂了的尸体那样,这箱沉睡着的被遗憾的面具在继续干枯。这种时候面具匠们也没办法了。如有被虫蛀的破洞、干燥后的裂纹就还属可修复的范围,但对已死亡的面具来说是毫无办法的。一个面具的死亡就是这张脸的消失,实际意义上就是记忆的丢失。霉味夹杂着尘埃的怪气味儿,一时半会儿也无法去除。已经是谁都没有记忆的故人的脸就随记忆的丧失彻底消失了。

说完这番话,Catia鼻子两旁的皱纹堆在了一起,欲要抖落掉从从照片飘溢出的气味所留下的记忆。

 

尽管是周末,但照片展的参观者依然稀稀拉拉。他们中有没弄明白是什么展就踏入的一对恋人,还有因搞错了展览日期的一家人。除此以外,就只有三位认真看着照片和解说词的访者。他们是记着笔记的学生、戴着插有羽毛饰的男人,另一位是身穿藏青色短上衣和同色西裤的中年女人。她走路时右脚有轻微的拖脚,从木质地板发出吧嗒、吧嗒的声音。仅这三个人在注视这个奇妙的回忆展。★

好像进入了静止状态的Guetto身旁,有个八岁左右的男孩像是为了消磨时间,两眼像摆钟一样来来回回在扫视着周围。这些黑白照片对他来说该只是在眼前转过的既无聊颜色又灰暗的花纹样的东西罢了。相反来这里的人倒是带有色彩的,他转动着眼睛突然停在了Guetto脸上。“你是中国人?”男孩轻轻的声音问。她也轻声但口齿清楚地回答说:“我出生在德国。” 但男孩似乎对这个内容并不关心。因为他脑子里没有地球仪,只有几个粗略记得的几个国家名字而已。啊,中国人在那里。男孩的眼神又向望投了去,还呵呵的笑着。

越裔德国人的Guetto要面对的是,被强迫接受出生国的名字以及从不认识人的说的英语。虽然跨出国门的人谁都会要求对方用英语交谈,但每次在德国国内旅游时、舞蹈公演时也多接受到有礼貌地英语的交谈。虽然当Guetto说出流畅得如有音乐感的德语时对方也会随之转换自己的用语。但在邻市买东西时的收款台、金额、寒暄语常会换用英语来对应。尽管英语是除了国境就使用的语言,但仍然会感觉到眼前有一条看不到的境界线。“原来英语是冲着我这张脸来的。”当我这么想时,觉得首先是自己还不能很好的同这张脸沟通。

Guetto的父母都是生在越南但在西德长大的。父亲生于1970年,越南战争时成了孤儿。关于父母、兄弟姐妹的记忆以及幼时接触的越南话都已忘却,两岁时德国人夫妇通过旧教教堂的养育过继制度领养了他。于是与远离的祖国脱离了任何关系,从此唯有德语以及德国文化贯穿了他的全部。而Guetto的母亲,在还不会走路时全家一族就都离开了西贡,为躲避战争艰难地来西德。外祖父母以外国人劳动者的身份被工厂雇用,为了能居留下来他们持续不断的工作。因为不能回到祖国,只能在举目无亲的土地上扎下根来。尽管这样,每次听说有被歧视以及发生事件的时候,就会对有关考虑安全、国家之间的得失而心里失衡。不久,他们的孩子们说两种语言也就势在必得。大学毕业的Guetto伯父成为了技术人员,母亲在法律事务所工作时,她就确信身处的地方与语言、身体是连在一起的。于是她都没有回过越南。★★★

Guetto的本命名是Anna Toui Guetto Klare,他的现用名是在德国名中夹杂了越南名。父亲到认养他的德国人家时,就有了德国的姓与名。他的姓名与他的记忆一样都没有任何越南的痕迹。母亲因结婚也有了德国名。于是Guetto的哥哥、妹妹的名字也都是德国名中夹杂了越南名。名字中的越南语是他们连接那片没有任何记忆的土地的唯一纽带,羁绊着他们一家人谁都不曾跨入过的那个地方。

不过,这个名字有时会让初次见面的人为难。就好像要让刚认识他的人从三明治中分拣出泡菜那样将Toui Guetto的名字分辨出来。相反当她自称Anna Klare时,对方会在保持彬彬有礼的范围内,两眼久久注视着她的脸。偏黑色的头发带些浓茶色的眼睛,并不是Guetto说着一口标准的德语,而是因为她的肤色和脸部特征在旁人耳目中形成了胜似雄辩的语言。她的脸既有Guetto的一部分,而她的声音和名字的拼写让人对亚洲人产生模糊的印象也并不少见。

平时常用的名字是Guetto。而家人、朋友都习惯于这个叫法。但在找工作时,叫Anna更为普通合适,就像穿上一套正式服装会被更有礼貌的对待那样。她也许觉得与其独自自称Guetto不如加上Anna,才会更融洽这里。周围人对她也都有这样的忠告。她并不讨厌Anna这个的名字。这种联想有点儿将柔软的东西轻轻摁下便不会留下痕迹但慢慢又会恢复原形的意思。名字给人的印象犹如白色。而白色也是Guetto喜欢的颜色。★

舞蹈家考虑到Anna和Toui Guetto虽然都是表示自己的一部分,但用在名字里的先后顺序的处理并不简单。对将Anna Klare作为自己的保护面具,而事实上她一直拒绝将Guetto作为名字内容。对她来说每个人的名字既不能是面具也不能成为隐藏脸的东西。名字和脸都代表着国家、以及所在的地方,仅从单方面给人留下印象。拥有两个以上名字的人,虽然会按自己的喜好选择用哪个名字,但这位舞蹈家的两个名字被分开处理后,就将两个地方连接在一起的。

朝中央方向的小坡度因行走的人多地上铺设木板被磨薄了,到了一定的时间段会散发出浓浓的木香味。这是可能因为由顶棚射进的阳光而变得温热的缘由。透过厚厚的玻璃阳光重重得射落下来,且如琥珀般带有黏性般飘起浓厚的芳香味。

已是近黄昏的时候,走到肖像保管处四楼尽头的收集室。那里保管着名叫《睡眠脸》的特殊面具。连接收集室的正面墙壁覆盖着一个深色的木制面具柜。表面覆盖着的一层是名叫时间的清漆细刻成的浮雕。在《睡眠脸》的面具柜上施有弯曲的植物花纹。爬蔓植物静静旋绕着缠出新的花样,又绝不会缠在一起,各自在缝隙、空间里缓缓伸延。繁茂的树叶盖着表面,花瓣重重的花由花苞、半开到绽放,如月亮般变形到枯萎再慢慢凋零。间隙虽小但巧妙地镶嵌着坚硬的小刺。★

这个屋子静得特别。室内的顶棚到地板,整个空间看起来像是被薄薄的多层的什么布满了似的寂静。在没有沉重和沉淀感的这个空间里,望悄无声息地打开每个面具柜的柜门、确认多层的抽屉是否都严密的闭合着。不过屋子最里面的柜子露着些小缝隙。一看便知,最低层抽屉里的面具箱盖子是松开着的,《睡眠脸》的白色在微暗中颤动。是静眠中的女性的脸。和普通面具不同,眼睛是闭着的,像双壳贝那样柔软肿胀的眼睑覆盖眼睛。

这是一尊微闭着眼睛的浮雕。是一张形象化了的深睡得不会醒来的睡眠者的脸。普通的肖像面具是睁着眼睛、鼻子处会有不显眼的通气孔、但《睡眠脸》却没有连接外界的洞孔。为此这尊浮雕绝对不需覆盖着使用。如果一般肖像面具上每年都会刻上模特脸的时间以示变化,那《睡眠脸》则呈现出没有变化的一时停滞静止状况,即被流逝的时间割开的脸。虽然面具的性质、表现方法不同,但都与这个城市很久以前的常见病有着很深的关联。

在Sud-Meinckerot有一个奇怪的睡眠病,病人几乎没有什么前兆就突然进入了深睡眠状态。无特别征兆突然深睡的节奏严重失常直至偏离日常时间节律。一旦进入睡眠状态便昼夜界限消失,只是没日没夜地深睡下去。★

从开始的几天增加到甚至几个月的昏睡,时间既有偏离也有停滞的时候。这也作为这种病的特征被例举。患者体内的生物钟出现异变以至迟缓得到几乎停止的程度。患者在睡眠状态中身体确实既能吸收营养也有排泄。但因患者体内的生物钟明显在偏离,时间显然停滞。就这样经历了长久的昏睡后,常能看到患者的外貌和真实年龄相差悬殊。与隐蔽在衣装的身体不同,脸部却呈现出了倒时差、时间上的偏离。为此,要用一种手段来调整时间,于是就开始制作起了肖像面具。

肖像面具的作用是与模特儿的时间并行的。先将流逝的时间刻在面具上,再将刻在这里的时间延迟,脸就会变化。正因为这样,从昏睡病康复了的人看自己的肖像面就能确认到痕迹。因为长久的睡眠,被时间缠绕的脸上生有一条条断纹。刚醒来时柔软的新生脸上会将自己刻在如分了身那样的面具上,由此将所有的经历、联想、重叠下去。

与此相比,《睡眠脸》的作用或就更抽象。将昏睡病发病后的睡眠状态的脸刻在了木板上。正确地说,所画之脸就是被遮盖着的自己本身的脸。因为昏睡病和时间的停滞有紧密关系,就要拆卸掉遮在脸上的昏睡层,并把流逝的时间的拨回到原点。也就是说,或许在不知不觉中被安装上的面具那样的东西就叫昏睡病。

作为这个城市的特征能列举的所有物与事都与时间紧紧缠在一起。久经了时间也就刻上了年轮,《睡眠脸》的时间是停滞着的。因为城市有复杂的分岔,预定到达目的地所需时间也就会被打乱,于是病也就将时间崩坏。★

 

 

随着淡蓝色渐渐变深时间就从傍晚又到了夜晚。从肖像保管处的窗户,黄昏天空中的云彩呈鸟儿的翅膀色般的蓝色,光影从肖像保管处的窗户一齐涌进,这时面具们也静静地进入了梦乡。

回家的路上望走到三叉路口时,双脚突然不听使唤地停住动弹不了了。她的身体在用声音告诉她:走上左边的小路应该能到你家。不过她身体里已养成的习惯也有时也会将她丢下。在这样的时候,数年生活过的地方竟会成陌生之地。黄昏的那种蓝色扰得她迷失方向、连自己所在的地方都无法认知。而曾经的感觉一旦消失,街路上的蓝色彩便开始散开脱落,仅能看到的是消失了的当作面孔看的几何图样。在面目呈混乱状态的街路继续走着,结局是选错了方向而陷进绕道的困境。

望住的公寓伫立在围着这个城市的一座山的斜坡上,从树与树的缝隙中隐约显形。石板铺就的坡路上分着的几个分岔直接连接着小小的住宅群。其中一个在小径尽头的古老公寓环境很是静谧,刮风时风声和树叶声尤为瘆耳。特别是在没有风的夜晚,夜空上高挂的月亮的银色都能变成细小的声音而震到耳朵深处。

这栋公寓是位名叫做Marte的面具匠所有。已超八十岁的她技艺和眼睛都不见衰老,老相识的几位顾客和她合伴担任肖像面具的工作。她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慌慌张张站了起来,一处一处竖着一头花白短发。高高的个子像钢针那样挺拔的体形以及还说得上是透明的眼睛很是显眼。她是给还是新手的Dyana辅导肖像面具的制作和修复技术的人。★

三层楼公寓中的一楼是Malte的住宅和工作室。留下的两层楼都各住着三户人家,二楼均已住满,而最高处的三楼,望住了其中的一间,剩下的两间,一间空着,一间则是肖像面具的收集房。Sud-Meinckerot大战前的住宅,必说的是,有一个整面墙都支有架子的小房间有人们熟悉的幽灵。架子是为收纳面具盒专用的,根据面具盒的大小有详细区分。借助于这样有秩序的构造,收集家们很容易就能指定被收藏的面具位置,也有利于对面具的隐私的保护。也不可能出现将用于派对的大碟子混杂在一起的差错。而将面具柜设置满整个屋子空间的就叫“面具房间”。

面具匠Malte也在自己身边保管着许多肖像面具代为管理。望表示要租借这里的房间时,Malte介绍了整个公寓的情况,给望介绍了三楼的房间配置,由这样的流程再对有关面具房作了说明。最高层三楼最里面的屋子只让看了能清楚看到的有详细区分的架子以及塞着的面具箱。望仔细注视那些重叠排列的箱子交织成花纹时,“睡在这里的到底有多少张脸、涉及到几代人?”她想要画出来。

虽然听说过最近将三代以上人的面具保存在家里的人已很少了,但Malte的收集品表示的时间段的幅度是再怎么也想象不出的程度。

“睡在这里的都是你家人的脸吗?”

走出面具房间,望就这么问。当被看作是住在同一楼的邻居时,就都会要问一些有关肖像面具的事。Malte那清澈的眼神望着门外,陷于深思中。★

“很久前开始我就一直在注意着家族的人的面具。在开始做有关面具的工作时,那些面具就会移动位置并开始混杂。收养的养子的面具也不少。于是在所保管的面具箱错过排列的时候,面具上就会留下家族外的人的花纹,写成飞白书体后就无法辨别了。

为要在合同书上签名,在走下楼梯回一楼Malte的房间的中途面具匠突然停下脚步向后转身对望说“我忘了说了”。

“面具们有时会发出声音,你不必介意。”

这声音是传到望的耳朵了,但从望不解的表情能看出可能此话的意思还丢在半道上。于是Malte再作解释。

“在季节变化等的时候,有时面具们会在各自己的箱子里躺着像翻身那样地活动。特别是在候鸟出现的时候。这种时候好像面具的睡眠会变浅,常会发出声响。不要被这动静惊吓,这些面具是不会醒来的,你不要担心。”

又像是分了身似的、又像映在镜子里的影子那样的肖像面。有无数的脸从树林取出后隐藏在街上的某处。刚潜入光影中的Malte的脸被蒙在了浅淡且透明的黑色中。不过光影没有全蒙上。像面具房的柜子中被收藏的脸不会消失那样,面具在架子上还是箱子中的黑暗处安定下来也只是关乎记忆的静物而已。与在这个城市的得了睡眠病的人一样。像一直昏睡下去人那样,即便看不到也确实存在着。听到望“没关系”的答话时,Malte并没有转移视线但点了点头。

午后,在阳光不易射进的时间段,正门大厅里映着外面的树叶的影子,光影中带着绿色。而白色的墙壁显得格外苍白,受此影响,没了血色的Malte伸出苍白的手扶向门把手。★★★

 

打开公寓大门,客厅里瞬间闪烁起反复交替的黑白灯光。墙上的照明一亮一灭间不断发出吱吱地在呻吟似的。白色、黑色、白色、黑色、黑色、白色、白色、、、视野不断被扭曲。模仿花瓣形状的白炽灯管的疯狂闪烁的光亮和影子有节奏交替,别说是我的眼睛连耳朵都被骚扰。瞬间里,望好似看到了Malte的身影,但刹那间视野里闪过的炽热白色即刻又沉入进黑暗中。斑驳的舞台成了黑白照片,望不知不觉间看到在楼梯上挂着的人像相片。在白色和黑色灯光忽亮忽灭的反反复复后,亮起的白色灯光变得软弱时,墙上挂着面具中悄然出现一个年轻的人的脸颊。他已钻进在《悄然的相逢(1927年)》的无彩时间和场面中。

关于那个女性面形的浮雕,听说没有原型。不,应该说有,但跟没有也差不多。听说它是仿照了《Metropolis》影片的女演员BrigitteHelm的脸。但却不是女演员本人而是影片里的角色的脸。比如,地下世界的Maria和模仿她的Android的脸那样。这样,当然就能说是限定在某段时间内的脸吧。★★★

白天有关Guette的说明,传到望的耳朵已有些迟了,但望觉得它可能会伤害那青年人的眼神和下手时充满痛苦的温柔。想着要跟从黑白电影中切下的脸在一起,青年人也会沉浸在定格的拍照时光中。走廊上收容的这一张是根据谁的记忆和传闻给Thomas作成的这种形状照片的呢?也或是,将在楼梯这个地方跟偶然相逢的青年人的照片作为另一个Thomas照片拍摄的呢?从这个青年身边走过时,为不破坏既温馨又悲哀的黑白场面,望就把脚轻轻的抬放在楼梯板上。

是关于肖像面具浮雕的模特儿吧。走下没有阳光射进的黑暗楼梯时,Marte就开口说话了。在Sud-Meinckerot,也有没有模特儿的肖像面具。最初雕刻面具时,如没有模特儿,就属于不现实的脸,于是就会做一个叫“创作面具”的面具。但这也是有规则的。即便是已不在人世的人,也能以实际人物(本人)生前的照片、画像作为底板,面具做为根基,就能处理成肖像面具。又因为面具随着一日一日的时间更新,也有从一个面具匠转移到另一个别的面具匠手里的可能,另外,有时模特儿也会在途中下车离开被画下的自己的脸。这样就作为“不在”状况来对应了。但是,对原来就不存在的人,是无法对应的。这是因为要记录肖像面具的时间。(所以呢?)望把心中的疑问无声地吞进肚子,而Marte似乎猜中了望的疑团,在楼梯中途停止脚步的偷偷笑着,电灯闪烁在从白色转换到黑色的同时,跟青年人、女演员的面具一起消失了。唯有余音还绕着梁。

所以,Flora也相同。她的也是“不在”人的肖像面具。★★★

 

有关Frank和面具的故事,是将感觉上的记忆精心编织进的年史。讲起他时,静静的Flora的影子就会落下来。而再讲有关Flora的事时,Flora会挣扎着走到Frank的背后,好像是这样安排的。摄影家Thomas说:类似于常春藤均衡地缠绕着古老石塔。经时长久后,攀爬在石制建筑物上的常春藤密密麻麻,难于去除;又因它们的根已深扎石缝,如胡乱斩除,会造成石头脱落,建筑物也会崩坏。常春藤好似渗透到了塔皮肤的深层,已成了轮廓线。

关于Flora,我们现在已知的仅是Flank所有的肖像面具,至于他的外形等都已从他身旁消失。

像一般的普通肖像面具,Flora的脸上刻的时间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确切的谁也不知道。但传说是1980年以前的事。因为制造她面具的面具匠也已去世,只停留在一个推测的范围内。1992年之后Flank家的来访者也能看到了Flora的面具,谈话中自然就提起了她的名字。那时候的面具底材的木材颜色已呈深透明,浮雕的脸也看得出是与Flank年龄差不多。朋友们也顺利地基于标记年龄的线条,去追溯时间,旨在导出制作的年份。

不过,至于叫Flora的女性是否与他有特殊的关系,谁都不知。是生离死别的婚姻对象?还是曾经的恋人?在Flank面具上也没有绝对地显示什么记忆。即使是在这个小小的城市也找不到一个与她相符的脸。为此,与她的脸的紧密关系则像是蒙上了薄薄面纱的神秘故事,在既惊人美丽又富有感伤的同时,像到何处也无法连在一起的土地一样,给人留下模糊不清的印象。★

Frank,不想像扦插树枝那样,给谁都勉强地去栽插对Flora的印象。另一方面,她对于他也不仅仅是对待一个面具的存在感。尽管看到他坐在Flora面具前的人也不少,但他的视线不仅只定在面具上,仿佛那里还有她的身体在、她转动着身子双脚不断在变换着交叉、他还在模仿她专情于交谈时加上太多手势的样子。如蝴蝶翩翩,视线从面具移到透明的身体,欲捉住每一个表情、手脚的晃动后瞬间停下,到下个瞬间再若无其事地躲开。总之,已将她作为一个真正的人来对待的他,已成一种习惯。

并且从2017年起Flank就开始逐渐给Flora送衣服。他挑的衣服并不是适合年轻女性的那种,而是与年轻女性不符却与他的年龄相符的、宽松型衣服。这样身体的轮廓既隐隐可见,但同时又被暧昧地隐藏了起来。轮廓线不容分说无可指责,它牢牢地约束着衣服里的身体。从他选择衣服的款式来看,也明显可看出,Flank想象中的女人不是像人偶穿着盛装那样的文静,而是相对好动且自由活泼的人。

一天在一个小服装用品店前。望看到了Flank。在柔和褶子重叠的蓝色的背景布前,身穿深绯红色的大衣在灰黑色的日阴下优雅地站着。橱窗玻璃在阳光的作用下成了镜子,在专情窥视着的Flank的视野里出现了望的身影。回过头跟Flank打招呼,她自然又洒落地问:“是送给Flora的吗?”他微笑着点了点头。“因为她也需要旅行衣服。”★

这时我心里浮现出了像无声老电影中的女演员姿势样的女性,她在有层次的绯红色背景下,满脸溢满笑容。闪亮美丽的衣服、黑色的编织镂空五指手套、带有些古风且锃锃发亮的有鞋跟的鞋、连着金锁链的小怀表,挂在脖颈凹处的项链。绯红色的外衣映衬着其他衣服的颜色,然后又浮现出将它们穿戴着的身体,一个优雅女性的肖像就这样重叠在了叫作Flora的名字上。不过在这两个周后,因为Guetto说:看到Flank买了在森林行走用的结实的西装裤以及有安定感的运动鞋。我想象中的肖像印象立刻立刻崩溃了。我们不能被所谓的印象左右。这就是我俩得出的结论。

“我想是为了画Flora,需要服装,但他又不想受服装的感觉引导去想象她”。“这是为何?”“因为身体固然重要,但已决定的这个轮廓线应该就是Flora,不对吗?”不固定身体的印象和轮廓线。挑选各种各样的服装以及在这样的暧昧状况下Flank费了好长时间,想制造出的就是Flora的透明皮肤那样的东西。由这一点知道,他是为了面具才像作肖像的。

在这样暧昧的空想中,只有一件事情是Flank一直在拘泥的。他选择的装饰品,一直是形象化的蝴蝶,是金、银发光的轮廓线和花纹的那种。镶嵌在彩色小石里。Flora的脖颈、耳朵、胸前都有精致美丽的蝴蝶饰,眼睛追逐着蝴蝶形状饰品的Flank样子,在周围人的眼中像是一个热心的蝴蝶标本采集者。★

 

从照片前穿过走上楼梯时,如入戏中境地的两人印象也在望的眼中晃动着往前移。到家后打开灯时,仿佛还看到忽亮忽灭的黑白灯光,她双眼疲劳,残像仍然渗着。贴在视野里的它,就像青虫在蠢动那样慢慢地在来回爬着,有时紧贴着墙壁变成虫蛹,并且还有羽化成的蝴蝶那样的征象。房间里散着的残像很是顽固,望欲将这影子赶走就灭了灯在床上躺着。然而房间里并没有陷于黑暗中。由寝室的窗户剪下的一个个小小光团点缀着天空和城市。远方闪烁着淡淡的光亮,给房间内的轮廓镶上了朦朦胧胧的边。这时那里又浮出了《睡眠脸》。下沉在水底却能看得到的那张脸,是这座城市吸引望的东西。

望离开日本后就住在德国,已有十年多了。是2013年的春天研究生院刚结束舞台美术的学习,望先是在柏林呆了几天。★

来往于东西两国之间已没有了那座柏林墙境界,还巡游了美术馆、古迹等。走在街上发现了小古董店,就走了进去。在那里她看到了一个奇妙的面具。位于后街的这个店铺因没有阳光的照射而显得阴暗,时间一天天过去,往事变得敏感起来,记忆中的东西悄悄吐出连空气都淤塞了。有乱七八糟组合的餐具、有从未使用的但已失去了光泽的一套银制餐刀和叉子、形状圆胖有重量感、画有花环花纹的花瓶、一堆书本、陈旧的画框等等,里面还有如大尺寸的书般大小的木箱。成熟的米黄色的底色上泛出红色的印痕。盖得严实的箱盖下边,闭着眼睛的一个面具露在外面,这是一个熟睡中的青年脸的木刻面具。额头、眉间、面孔的轮廓线、鼻梁处等都有着硬度、静谧的气氛,但闭着的眼睑、嘴唇、鼻孔旁边的线条柔软、平静地展开着。我窥视它时,眼睛便滑溜溜无抵抗地穿到脸的深处静静地钻进去似的。像一片静静的水面。这个青年的面具如同镜面映照着的脸,且还有从水面逃往深处的感觉。

被该面具所吸引的理由并不知道,但当望买了它后就一直注视着这张睡熟青年的脸。好多次都在面具的表面触摸,并持续描画由此浮起的花纹。描画它手指的同时还追溯着容纳在木箱里的青年背景。特地给我看了留在古董店的记录本上的文字是被硬拉而断开似地由纤细的文字写出的飞白。随着与文字相似的记忆的找回,就浮想起一个已在1950年代就已离开了的属于旧东德的某城市的人。在没有柏林墙前,经过西柏林去西方的人很多。听说,青年要去西方前就在那个古董店卖掉面具,于是就有了旅费。★

 

在对面具调查了一段时间后找到了一个名叫Sud-Meinckerot的地方。《睡眠脸》这个词和它冠着的脸,还有连接记录的名字和往事。但是,这里没有连接该青年的脸。虽然对应询问的是Flank,但他也无法辨认那张脸。那时,她仍然对脸很执念。不久,她看到肖像保管所在招聘的广告,便在应募资料上填上了自己的出身、职业经历、志愿动机以及有关联系柏林《睡眠脸》的故事。面试时,她因能展示自己有限的有关用于能乐的面具的知识而被采用。而在火车上临时从有关能乐面具的书得到的能掌控危急局面的知识,恐怕会给出身地名等增加说服力。给谁都会抱有同样印象的面具还在利用此效果这样的感觉也在延伸。

然后,该脸现在还在这里,是在轻轻挂在墙上的面具箱里,在梦中还没醒来的这张脸作为一个静悄悄的同住人一直都在,而且是被看不见的匿名皮肤薄薄地覆盖着的。望搬到这个城市,而且在肖像保管所工作以后也一直在追寻这面具的名字和过去。即使足够掌握并熟悉了收集室《睡眠脸》的特征,而且在对照肖像面具时,也找不到任何与那张她得到的脸相似的东西。“如果冻在这个时间的脸能找到去连接过去”的话,望注视着沉浸在夜色里的面具这么想着。像蛹的样子的这个肖像到底会不会变成蛾子?★

感觉到的是夜深的声音。声音像是胎毛缠在水里形成的空气泡泡在裂开的声音。聆听这抚摩皮肤的声音,望想着想着就进入了梦中。脑中余像又开始活动起来,只有眼睛被切下来那样,在阴森森空气沉闷的房间里张开着翅膀飞来飞去,飞得并不太稳但很是轻松。就这样沾上了夜色的眼睛便成了翩翩的蝴蝶,反复着熟练的舞蹈那样,隐隐约约看到床铺上有只胳膊、白色毯边的一端掉落在床沿、黑暗里还有台灯、柜子等,眼光又转向发着微白光的窗帘方向。这时像拉开垂着的帷幕那样现出了舞台,再次映照出相会中的青年的脸和女演员的脸。不知什么时候起这对脸成了Flank和Flora。

这时,不知从哪里传来轻轻的咕咚一声。是从隔壁无人居住的房间穿过墙壁落下的声音。声音弱得有些过分,如是面具落在地板上发出的声音那样。重重的脚步声笨拙地敲着地板。这声响再次撞击着墙壁,昏暗里的夜间声音里响着像干咳那样既沉重又清澈的回响。有新人家的搬来了吗?望的表面意识上忽然触摸到了小问题。不过已类似半睡的她已听不到了。

 

 

                          Ⅱ

 

照片上的场景,应该是旅途中的情景吧。小车站的铁制长椅上,坐着一位身着旅游服的女性。一只装饰着厚厚重重、层层相叠的人造大丽花花瓣帽子,角度恰好的戴在头上。她眼神朝着眼前拿着车票的火车服务员。但是,另外还有一只眼睛,也在视着火车服务员的动静。不这是膝盖上放着的一个小包里有个面具的脸斜着悄悄露在外面过这脸不仅刻在面具的表面,而是在面具的背面也清楚地浮出着脸,但与优雅女性的容貌毫不相似的程度。一副不安且严厉的表情朝着照片。★★★

 

在街上望看到了照片《身份证明(1937年)》中的女人。由她身穿的旅游服和有特征的帽子,望察觉到了她就是那照片上的女人。帽子上装饰的大丽花花瓣都已散落没了,只剩下了帽针。或许是因为不安和操心饰花已枯萎了,装有面具的提包提在手中,她急步消失在三岔路口的那条路了。从一地到另一地时,脸、语言和护照是同样的存在感。女人包里的面具不会被认为是假的,好像已安全走进了那街。

从照片上看完全不是肖像面具的表面的样子。面具的背面刻的像是底片和正片之间的关系那样,与表面的脸是不是相同,从照片看怎么也无法知道。不过望介意的是,是Dyana的《脸护照》系列中的一个。她的《背面脸》的主题,表现在旅行者的肖像上。

 

从望的公寓大概走十分钟就能到Dyana住的地方。这座公寓的后边有一片森林,沿森林是石板铺着的弯弯曲曲的缓坡道,走不远便是一半隐在层林葱郁中的石阶。途中石阶形成左右分支,往左道上去就能到达一座适合于眺望的小桥。而在这座石制桥上看森林真是满目通透,视野无阻的观望。映入眼帘的是不大却是井然有序的旧街,如复杂的刺绣那样的三叉路的花纹也浮现出来。而且桥下有两条並列的轨道,细细长长通向远处。长满了铁锈一半埋在绿草丛中的铁路的一端连着小砖头砌成的建筑物和有屋顶的站台。另一端也已完全被绿色吞没,有已是废弃的花园氛围。★

在Sud-Meinckerot的东边还有一个砖和玻璃结构的老火车站。然而现在的这里只是“无法通往任何地方”的象征。但是它曾是连接周围城市的列车,二战后没多久却成了废线。苏联撤退时,作为战争赔偿,拆卸的工厂机械、技术人员都被撤回,线路也遭相同的厄运。很多地方的铁路拆解后被运到国外,其中Sud-Meinckerot以及连接周边城市的铁路也包括在内。2005年,城市西侧的火车站建成,随着连接临近城市的铁路开通,所有城市机能也逐渐复苏。

东侧老火车站停止运营后曾作为仓库使用,但现在已设有小舞台成为文化中心。因为多数文娱活动在旧市街的中心或在火车站周边新地区的剧场举行,所以这里万籁俱寂。因为它近似于被放弃,且城市尽头的被中断中的铁路之间已杂草繁茂,树木也茁壮生长。除了玻璃在淡淡的阳光下偶尔闪着光以外,火车站的表情几乎没有改变。被森林包围的建筑物,就如SnowDome中被抛弃的风景断片一样。

过了一座桥,有一处有久经年数的简陋建筑集中的地方。在略微高起的小山岗坡度上的平展住宅区的一个角落,有木制家具、陶器等的制作工房。是街上少见的带灰色的白墙平房。其中还有静静立着Dyana工房住宅兼并的房子,不过不易辨认。没有指示位置牌、标记等,工房的地址是由旧街住民口头指路、或是一种人脸识别。Dyana被叫作保管处、委托人,除了为展览会的外出,几乎都不离开工房。★

两周后,照片展的参观者人数已不是那么少了,但仍没有发现Flora的任何迹象,也没有新的目击情况,相关她的话题也已失去新鲜度,像是被视为了是白日梦那样。从那时候起就再没见Dyana的人影,也没有任何音信。“这是常事”,所以望和Guetto也并不介意。但忽然就有消息单方面传给了她,告知说:“星期五晚上请来我家吃晚饭。”

“一定是比萨料理”,星期五过午的时候Guetto拉着望小声说。为了避免破坏《睡眠脸》的寂静环境,离开收集室后Guetto又说:

“她像刺猬那样将自己关着,忽然又给我们消息,这种状况绝对是她到了穷途末日的时候了。这时我们去她家,定会将面具放在盘子上等待着我们。”

而Dyana自觉情况尴尬时,她就会开始做比萨饼坯。在厨房宽大橡树制的烹调板上摆开粉面开始揉起了生面饼坯。面具匠说:当自己的手碰到别的原材料时,大脑就能从沾上的木料年轮花样的迷宫中挣脱出来。不过,现在的料理明显不适合于情绪转换。即使与菩提树的木材保持一定距离,但在厨房里做成生面饼时,面具匠的手会很自然地把脸浮出来。柔软的生面饼坯给手以舒适柔和的感觉,传达着和树干的外皮不一样的感觉。在派盘上将生面铺开,再把各种辅助材料均匀放上去,柔软、一触即化般笑容那样蛋黄留在生面饼坯上,然后巧妙地再将表面固定并包好。烹调板上看不到脸出现时,脸就会在生面饼坯上连连显出。这样每次从烤炉滚翻出来的一张张脸的派就会被送到肖像保管处。这样的时候她有时还会叫上望和Guetto,让她们陪伴她处理派面具。★

Guetto已写好纸条告知她要做个加入鸡蛋面的色拉。但还是没得到面具匠的答复。“脸面的派这种东西我暂且不想看。”Guetto就这样发着牢骚。如果只有派的生面坯和Dyana在一起就会产生麻烦事,再说无休止地做面具也定会陷入试行错误。

听着Guetto 说“做坏了的仿面具比萨我不想吃”,望谨慎地反驳说:“面具,都是有此专业手艺且都很擅长的人做的,基本上都是很漂亮的。”“不是面具做得好不好的问题,那只是个习作而不是能吃的料理。那脸容越是端正就越是阴森森地奇怪,也不一定味道会更好”

对于这点望持相同意见。烤制出来的色泽光度均好的面具,嘴唇、眼睛以及鼻孔上的沙司都溢出洒落的也不少,正因为如此那种无法形容的凄惨表情才会浮现出来。切开面具时溢出来的是浓稠鲜艳的番茄沙司、木莓,而当樱桃沙司上色在派脸的表面时,我的食欲也便静静地往后退了。

傍晚,把沙拉的材料拿在手包里的两人早些赶到了Cypress的面具匠家。但这时才察觉好时期已过。像极了面具那样的东西等在厨房的烹调板上。Dyana几乎已心不在焉,表情好像已跟她一起去了别的房间。她说了一句“请你们就用热烤炉烤这些东西”后,就赶紧去了自己做脸的工作室。今天做出的脸,严肃端庄略带古风的微笑。当眼睛遇上这不相配的面容时,心中只有厌恶。洗完手,她想要设法消除心中对脸已持有的印象,就想要靠近一般普通的表面食物那样去摆弄生面坯,但它只是变得像经过了高度整形后那样的东西。Dyana做出的端正面具在两人的手下变的不可思议般的微微发肿,结果反而降低了面具的质量。Guetto觉得无奈,将走了样的派脸塞进了热烤炉里。★

在Dyana的记忆里,积沉着太多的面具。每当记忆中的面具一个个从大脑浮出时,便开始喃喃叙述起故事。从The carnival的传统假面说起,到仍然没有颜面的菩提树的木材、它的背面、经历多年的肖像面具、创作面具,还有《睡眠脸》等等。印象上看不是按主题来排列作品的展览会,而好像是用覆盖树木的树叶和倒挂着的果实来布置的。这样便有了在几重分枝的印象中,与树干靠得最近的是冬天的记忆。

冬天特征明显时,音乐从记忆的褶子里华丽地洒落下来。Dyana生长在面具与这座城市相比有别的意义的地方。是在一片黑压压的林深树茂的侧面,位于南西地区的Schwaben地方、像Koln,Dusseldolf那样以Carnival出名的地方。不过,与大都市举办的这类活动相比有所不同的点,应该是这里木雕的假面构成的大型传统活动吧。从小时候起每次冬天来临时,跳进这位面具作家视野的一直都是色彩鲜艳的木雕脸。

十一月十一号开幕的Carnival从二月到三月达到最高潮。因为本来就是旧教的仪式,在德国该信仰也从强信仰的西方或是南部地域传过来。叫做“玫瑰花星期一”的大规模盛装游行在各地举行。对大都市来说,彩车上载着从彩色的已破裂的玩具箱那样的东西,到有着强政治讽刺意义的东西,各种各样主题的彩车到处东奔西走,音乐响彻四方。点心在空中飞舞,花束手手相传的时候,参加者穿着彩色鲜艳的服装在街道上围观的观众中间扯着嗓子叫喊。不过对南西地区黑色森林地域的盛装游行来说,他们戴着木雕假面、穿着传统衣装就定有故事出现。★

 

说起Carnival,人们大概会想起在Venezia看到的优雅、华丽的舞蹈风的假面。脸藏在白底的舞蹈模样的花样背后,身穿着给人感觉是已有时代感的贵族的华美衣装的人在舞动着。然而在Schwaben地区的假面则展显出异样的风格。都是虽有些恐怖但却带有幽默风情的恶魔、年老的巫婆、愚人和动物等,它们以夸张的表情威吓着走过的观众,还不时地用笤帚、掸子戏弄观众,如此的盛装游行一时卷起四周人骚然的漩涡。这与跟Venezia富有装饰性的无表情的假面正好形成完全不同风格的鲜明对比。在Dyana故乡的街头有传说,住惯了森林、陆地的人们为了赶走冬天、唤来春天会出现在这里,然后再会回到森林去。“那也类似于经历了一场热闹的梦。”巫婆面具窥视着她的脸、及被掸子掸得发痒而不高兴的幼小的她,而Dyana的母亲正轻声地让哄她静下来。

在上幼儿园、小学的时候,父母因工作白天不在,Dyana几乎都在祖父母家。她的祖父、叔伯都是Carnival传统假面的制造者。他们工房里放着的菩提树木块,这里木香四溢,还有一个个无人认识的彩色面具。到这里没多久她便悄悄地潜入工房,注视造面具时的样子。Dyana在这里跟面具们共度过了许多时光。在她记忆中一个个的假面会晃荡着浮出来,就会感觉到自己在小时候遇到过也认识过好多人。不过,这些记忆中的人大部分应该是面具,所以在她心里哪个是真正的人脸哪个是面具是模糊地无法区别的。在Carnival晃荡出的精灵般的假面,不是冬季的季节也一直赖在少女的身边样的出现。★

作为面具匠,这或许能连接上Dyana的原始风景。但是Carnival期间外的时候那些面具们又在做什么,令她深思。在那么的严寒时还又是喧嚣又是跳着舞地恐吓着人们。现在倒是静悄悄的,是都睡了吗?她小心翼翼地进入祖父、父亲的工作作坊,格外小心地注视着面具们,等待它们开始行动:“来,到这儿来,你醒着的吗?还是在梦中?让我摸摸你的脸吧。”面具们听不到女孩的声音,安静地呆在墙壁上、架子中一动不动。没有身体的脸就只会一直处于睡眠状态。女孩这么想着。所以,人应该将身体借给这些面具。这时祖父却笑着说:反了,不是把人的身体借给假面,是我们接借用了季节性来客的面孔。在作坊类似于面具的标本箱的地方,祖父他们用手和眼睛指着面具的面部特征教给Dyana。长久以来附在我们脑中的只是自己的模糊镜像。通过面具还能做成脸孔,正因为如此,在皮肤还没太过适应远离自己的脸之前,我们就需要脱掉面具。

不久,女孩便在工房里开始用从祖父、伯父那里学到的处理木材的办法,熟悉木材的肌肤,体验雕刻刀、凿子的残忍和果断,渐渐地睡在木材深处的脸也找得到了。那个叫做菩提树的树旁藏有一些脸。这带有故事色彩,尽管是这个地方的脸,却还留有别的地方一些旧回忆。因为Carnival的假面是遵循严格传统的,不能随意富于创意制作。★ 但是,Dyana要的不是某时点的来访者,而是随时间变化在变化着的脸。树上刻着的几条时间线条延伸并重叠着的模样,而她的手指要寻找出的是活肖像,而不是故事。镜子里是自己、父母、还有祖父母的脸。在流逝的时间里,无法摘下的面具在不停的变化着。而另一方面,木雕的面具即使时间在不断地变,那脸却依然还是原来的脸。Carnival上戴着面具就不是自己了,即离开了自己的时间也许就进入了静止的其他时间。从流动到静止。然后再流向过去的时间里。

冬季已身体化的脸给人的印象,在Dyana记忆中刻上深深的年轮花样。即使在上了柏林艺术大学的雕刻科后,她的这双手还是只制作脸。她先在石头、粘土上试,后又拿起了曾经在祖父工房触摸过的那块菩提树块。树木所持的时间也容易分辨。作为时间产物Dyana用木块开始雕刻某些肖像,然后在刻面具时,联想不可见的身体、浮在脑子里的还有看得见的活动着的样子,手中的雕刻刀就停不下来。她秉持的只处理面具的态度既彻底、也很正确。那时候连接面具的身体形状也呈现过几何性的姿态,有圆柱、三角锥还有长方体。也许也曾有柔美的曲线和直线构成的树木状的艺术作品。在这种地方,面具或是戴着、或是像果实那样悬挂着。一边将身体的形状推到脸的后边,另一边又因为那个已变形的身体奇妙地适应了面具,让人产生运动性的感觉。

某天,雕刻科讲师问她:你为什么不做全身的像或胸像?还问了她只拘泥面具而不是整雕的理由。Dyana轻轻地杵了下眉短短地回答:

“我不愿把头部和身体关闭在一个感情、一个运动内。”★

由从古到今的雕刻来看,从头顶到脚尖的表现方法出自于同一个感情。锁链的小环环环紧扣,想象这种带有紧张感的美丽时,Dyana还对面具富有的感情、温柔性感兴趣。面具既像镜子也像静静的水面。无论谁戴着它,每当自由转动身体时,都会展现变化着的表情。如果这样,面具就让身体、运动停留到不同的状态,不固定在一种状态里便有了多层次的晃动、这样的可能性也是会有的吧。她的思考经常会留在面具的脸部。

“《Winged Victory》是个没有头部的雕刻成品。因为只要有头部就能表示出这里未出现的身体部分,是吧?”

其实失去头部是后来的事,制作最初应该是有的。而对这个很自然的意见Dyana却是很随便地无视。并且将讲师作为对手,她将话题扩大到了有关《Venus de Milo》的那只不存在的胳膊上。她将以前作为开始讨论的议题,采用刺猬式的攻击性态度。那拙笨的刺也多次刺向潜藏在她心里还未形成的印象。时间在Dyana的心中旋转,因为模特儿的脸和面具的模样会变化,会让她的感觉不镇定、手指不稳定。一旦开始在树皮上雕刻,时间就会停止。★

 

静止状态中也是有运动性的,但流动量不会太多,如果没有流动性,脸就不会产生变化,身体自然也就处于不可见状态。为了解决这种时间差,Dyana会更加考虑有关面具的性质和机能。没能做出写实的头部雕刻,其理由是人不会把它戴在脸上。冬天的记忆中,戴上Carnival的假面的人的面容就变成恶魔或巫女。不过,跟面具的这种关系不只限于一时,更需要找出跟面具与人之间难以分开的部分。经历了时间的脸,还需有能表现该人的面具。Dyana的指尖和眼神追求的是具有像真皮肤那样的境界,所以如此安静地在菩提树之间徘徊。

一天,当询问到对有关课题的访问面谈时间时,讲师给她看了几张雕刻的照片。拿出的其中一张,居然与照片中人的视线相撞。这是一枚深色调的木雕面具,面具所雕刻的脸不是年轻女性,眼神透过画面注视着Dyana。这张脸好像已经历过多重雕刻,一条条静静的线条仔细地勾勒出了她的表情。伸延的线条互相缠绕、隐约地浮出了时间的接缝。雕刻纹粗糙的地方有雕刻刀的痕迹、或是皮肤的凹凸无法分辨的部分。

“这是我伯母的脸。”

听说,他伯母和家族曾经分别生活在东、西地区。当时,彼此间跨越境界线的往来很是困难,只能用邮包、书信联系。1981年,一个夏日里持续不见阳光的日子,有从不相识的人的小包裹邮到他家。笔迹怪异、浅糖色磨光的木箱,箱子摆放着停的是在某时间上的伯母的脸。眼眶深凹着,呆板的眼神从这里飘过来。看着这些的母亲憋住气,从她身体的深处发出一声如野鸟长鸣的叹气声。小包裹是伯母面具的制作人寄来的,那黑色又带漂浮感的笔迹像在黑暗中迷了路似的,但同时却详细写着有关伯母的去世情况及留下的愿望。她患上了睡眠症,沉睡了三个星期后,开启了从醒着到深睡眠的旅程。担任她肖像面具的我,她生前就把自己一个愿望托付与我,在她去世后,让她的肖像面具开启生活在西地区的妹妹家族所在地的旅程。比我自己的灵魂,更为可靠的是刻上时间呈现出一个栩栩如生的面具。她这么说着、微笑着。

“正因为有了这面具,我才直接见到了伯母。”★

 

 

讲师嘴角微微松弛开淡淡地笑着表情柔和,这时我看到眼前的这张面具从照片上起了身,与他的人影巧妙地相叠在一起。这是面具产生的身体化。产生这错觉的Dyana稍稍屏住呼吸,没有注意她,她正专注于寻找脸和身体之间的联系。面具的故事悄悄地由语言开始解开。将这封信和箱子送给他的是Sud-Meinckerot的称为Yacob-Englar的面具匠。一直保持着伯母原状态的脸,讲师镇定地说完了自己要说的话。

 

 

Dyana家的厨房很宽敞,摆放在中央位置的烹调桌是分界线将这里分割为两个部分。只有靠窗的那一半有阳光射入,外边的树木和天空的色彩直接映照过来,与这里形成鲜明成对比的是,走廊的侧边则一半下沉在潮湿的日阴里,给人以无色彩的深灰暗印象。两个人在窗户边站在阳光处准备着色拉。红辣椒、紫色洋葱、大蒜、欧芹还有香菜。将这些切碎时芳香溢出、绿汁也从刀下漫开来,但从烤炉出来的焦糊味却散不了。

“走了一圈回廊我才发觉”,望开口说话了,

“有一张照片,上面那个脸的派虽小但却画得十分清楚。”

“哪张照片上?”

“回廊入口开始的第三张左右?”★

Guetto停下手来,脑子里开始描绘起展示室的模样。望又补充说:是那张《S先生七十岁的庆祝(1902年)》的照片。铺着白色桌布的长餐桌上等距离地摆放着葡萄酒杯、刻着浮雕花样的配套餐具、烛台还有叠折成鸟的形状的白色餐巾等。身穿黑色上衣、戴着暗色领带、胸部的口袋插着叠得端端正正的手绢并露出一只角,身穿古色苍然礼服、风度翩翩的老绅士们,排在餐桌的一侧,脸朝照片外的世界坐着。尽管这样,最有存在感的还是那个大碟盘上的脸面派。也许是黑白鲜明的沙司的作用,那脸看起来像是滚落在血泊中一样。派的表情充满活力,相反照片倒存有一些特凄惨氛围。

确实,派的那张脸像一个不速之客,Guetto说着这话还不断地点头。然后,进入她视野的是更是一个像不速之客的人,Guetto只能唉声叹气。厨房中央坚固的烹调台上的照片里的成员们都坐着,在空碟子和杯子后边变成了一幅静止图像。在窗户对面的那一半阳光射不到、无色彩的地方排成一排,洋溢着抑郁的气氛。制作派时的残迹还在,烹调台的表面还留有一层薄薄的白色面粉,引出类似于铺着桌布的印象。另外在聚餐人后边的墙壁上,没有深度的矩形状的地方挂着一些面具。那正是一个点心箱可埋入的形状。★

这个没有进深的矩形框,跟面具房一样,是家里存放做出的肖像面具用的空间。在位置较低的地方穿凿而成,坐在椅子上就能正对着面。生活在Sud-Meinckerot的人一边将自己或是亲属的面具挂在那里装饰着,一边像对话那样注视着。不过对年轻一辈或是从外地的人来说,那只是墙壁上没有用途的花纹。香水瓶、香辣调味料容器等能想得到的东西都尽量摆进了那个不进深矩形框里,可还是没有摆满依然有空间。望也才刚搬来,开始从书本、到各种各样的东西都放在那里,这些东西都不断地掉落到地板上,最后怀疑这是否就像是神龛那样的地方。然而她断言:自己老家一个房间的天棚角落上设有神龛,墙壁上的矩形框里设有家族祭坛、十字架像、蜡烛等。如在将蜡烛点上火,墙壁便会熏成焦黄色吧。

看矩形框的边缘是没有实质内容的画框,有点画被盗后的空画框的味道。如将肖像面具镶嵌其中,就能快速赶制成家族的肖像画。如在墙上摆排一家族人的脸面画,就能增添家宅饭堂的气氛。不过从外边来的Guetto却感觉到有些尖刻。与其说是个肖像画不如说是个猎物的头部饰品。看着黑白一半以及那里排着的一个个没有生气的脸,Guetto小声说:很阴森的装饰。虽然她说:“这些人应该是被脸面派的香味吸引过来的吧。”但一直沉浸在灰色气氛里聚餐的人,好像都没有要去收拾的意思。★

 

2007年的夏天,Dyana初次去Sud-Meinckerot访问。正值大学进入休假时,谁都会国内国外的到处跑。朋友们都或去山、湖等的大自然里的地方,或是去旅行者集聚的大都市里的美术馆等巡游。Dyana则在通往离柏林坐列车需要约三小时半时间的南方城市的路上。沿途人烟稀少、满目森林,还有草场、田野等好似与天空划着界限的情景掠过眼前。后又换乘了列车进入森林。就这样好容易到了目的地住下,参加了当地肖像保管所举办的面具制作的夏期讲座。

一个极瘦的高个儿五十来岁女子来到了课堂。她快言快语地介绍自己是这座城市的面具匠,然后两眼平静地扫了一下不到十人的听讲者。她夹杂着白发的灰色头发任性地往外翘(qiao4)着,好像是怎么梳它们都不能乖乖地归拢的样子。面具匠所讲的内容都是不耳熟的东西,给Dyana的感觉,她讲的面具与自己印象中的面具是完全异样的东西。为此Dyana每次都不客气地打断老师,插话提问。而讲师也并没有焦躁,而是给她如冬日的晨霜色彩般清澈的眼神和回答。两人的争论越来越激烈,别的听讲者也露着懵懂的表情,谁也没有理解其中的真意。听讲者里虽然除了Dyana,都是住在火车站周边的新地区或是曾有亲戚住在着个城市有一定关联的人,但都没有与面具相关的一定程度的知识。虽然这样,他们的表情中都微渗出对相关知识有一定基础而显出的安定神态。为此,看Dyana的眼神里流露出怠倦、和轻视。★

在灰白色的石灰墙上,幻灯机忽明忽暗来回反复地映放着的一些面具,Dyana向相关作者就有关外形问题的提问声穿过刺耳的幻灯里的声音,“那样的事不用考虑”,讲师即刻给予回答。又说:“肖像面具上不会刻相关面具匠的个人情况。”

“这座城市的面具,是为了刻印个人记忆而制作的。必须正确地记录该脸的变迁过程。然而面具匠的名字几乎都没有署。”

“为什么制作者的名字都遗失了?”

“制作的面具,都不只是经一人的手就能完工的。先刻出面,再由该匠人将面作修改,通常别的匠人会在此后接手。比如说,原匠人去世后要换新的担当,新担当匠人就会将原面具的雕刻改变,这样到最后就从哪儿到哪儿出自哪个匠人就无法区分了。”

讲师解释到这里时,课堂里的气氛发生了变化。听讲者的神色就像未成品的面具那样两眼发直,表情僵硬。知道不需确立雕刻者的名字后就失去了兴趣,教室里的通风也妙变好。但是,对拟态风景中听讲者的存在来说,Dyana倒觉得并不介意。★

要把一个人的变化通过画画儿来表现时需要无数的画布。而肖像面具却正相反,制作一个面具时会出现时间的拖迟,然后有线条会从上边重叠下来而又刻上。讲课大体结束后,接着就是工房开始实习。那时候虽然听讲者的人数在渐渐减少,然而Dyana对这种鬼怪说的展开并不特别介意。这位讲课老师就是她屡次提问发难的那位对手,那个蓝眼睛的Malte。在夏季的逗留期间,她几乎每天像描红那样沿着原有的怪异、错综复杂的三岔路,来往于面具匠的工房和住所之间。Malte的话如寒冬的风伤了她的自尊心,她的淡薄似乎戳穿了Dyana的稚嫩。到了傍晚,这只刺猬就倒竖着刺穿过迷路从街道往下走。如此这般反复了多日后的一天,“不要雕刻出立体感”,Malte手指着练习用的面上刻着的线条对她说。

“关于立体感,既然面具本身是立体的作品,那这个立体感应是当然的吧。”

“不是这个意思,你雕刻的线条处于静止、整齐的完结状态。这样,就容易连接空间。要刻出有时间推移感,线条应该是解开的。”接着又说:就这样,与照片相近的状态。★

在Sud-Meinckerot,作为一种保留肖像的手段,与绘画、照片相比面具会更有着特别的意义。虽然绘画有时间上的限制,但同时会捕捉到超越了这段时间、获得永远的本质性那样的东西。于是,剪切成框架内的照片的时间也暗示了时光在流逝、而凝结的美愈加凸显。这两个的时间在静止中完成。而作为对象的时间是不会再拖长的。

但是,其实肖像面具一直在流逝的时间中持续着的。每半年或是一年一次,或是每当有刻在身体上、记忆上的什么事情发生时,面具匠就用手来修改面具,这些有一眼便能看出的表露在表面的东西,也有经过几度时间的更叠才表露出来的东西。平时是连在一起的,小小的断线经修正很难看出。于此相反,断线过大时记忆中的脸与眼睛看到的脸就会有偏移,因而会失去连续性。

“对每天能见到的人,很难在脸上分别时间的累积,但对已远离的人则会感觉到对方年纪、气质上的变化吧?”

Malte不但把保管处,而且连静眠在公寓的面具都给Dyana看了,并继续训练她的眼睛能捕捉和分辨经历了时间后,面具的舒展程度、灵敏程度以及鲜明程度。既有大胆的雕刻痕迹,也有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胆小而卷缩又要逃离又不敢外露的线条。不过哪儿都没有不自然的接缝。和线条的性质无关,都有连接过去的节奏。作为面具匠需要的是能看清时间变化的眼睛。当看到在脸颊上显出的可爱的凹窝、不久后会变成悲伤的皱纹时也不要畏缩,她要把变化的时间刻上面具上。★

“尝试着想象植物画画试试!”

面具的眼角和嘴角边,出现的细纹在延长。

“根、茎、叶以及蔓条的延伸方向和运动性,从刻在空中和地里、平静的成长和变化的轨迹都可找到每张脸所经历的时间。

面具留不住年轻美丽的时光。这是将一些照片瞬间充分变成了结晶。肖像面具所要求的是要跟模特儿同时间连续变化。在这样的背景里隐藏着对时间的神经质拘泥。城市居民恐惧的是在停止在某一时点的脸。因为停滞,会引发睡眠病的产生。

再说面具匠对时间的感觉也是不同的。因为有关解释、表现上有细微的差别,所以肖像面具会暴露出该制作者的癖性。正因为如此,当由别的制作者接手继续同一面具的制作或修正时,就会按照该物主的记忆情况需要装进该脸。

一些线条重叠成的面也有时间的层叠。第二年的夏天,Dyana的已掌握了使用这些办法时手指的做法,Malte看到的就是像波纹那样层叠着在彼此呼应的线条上表现。这与她认识的一位面具匠有关时间的感觉相似。Dyana要做出的不是面具而是脸的本身。这么考虑着的Malte给Flank介绍Dyana,准备让她接手Flora有关面具的时间。★★★

 

 

望和Guetto决定暂时把在《S先生的七十岁的祝贺》上聚餐的人放置在厨房。客厅的餐桌上摆放餐具,而装色拉的大碟放在餐桌的正中央。我回到厨房时,灰色的人影已消失,只有脸面派在烹调板上谄媚的露着笑容。派的整个脸部都布满裂纹、且断裂口都暴露着,不管是作为面具还是作为料理都没有说得上有好看的地方,血淋淋的。好像在呼应着望的说的话,面具的嘴边肉汁嘀嗒嘀嗒地在渗出来。这时候Guetto目光转移,拿起脸面派,而望正在敲工房的门。

门一打开,浓浓的树木氛围,还飘溢着淡淡的清漆芳香,工房成了森林的延长地。墙上大开着的窗洞旁边,有两张固定着照明灯的工作台紧靠着,白天阳光充足,到了夜里手里就是明亮的白色的照明。凿子、小木槌还有几种雕刻刀在桌子上零乱地放着,而遮盖着这些的是随便堆着的素描账本。虽然为要雕刻面具原形的固定工作台上放着木材,但却连面具的轮廓都还没有形成。

工房内很静,同时也是人的迹象很浓的地方。这或许是因为有无数视线在交叉的缘故吧。很多面具挂在墙上,它们没有生气的眼睛张望着房间内的四周。好像翅膀在休息的蝴蝶那样的它们是Dyana创作的面具。应该是一时的停止状态,但却像被冻结着感觉。工房变成了面具匠收藏的空想脸面的标本箱。★

对在墙上窥视着手边的脸们并没在意,Dyana只是冷静地在雕刻面具的背面。望跟她打招呼时,她镇静地回话:“等一下”。这位刺猬面具匠在注意力高度集中时的刺是不张开的。没有方向感的在原地踏步,倒竖着刺,所说的话像扔出的雕刻刀般对着人。在雕刻刀静而有节奏的回响声中,望沉默着注视着墙壁上挂着的面具。

没有承接肖像面具制作或修复的委托时,Dyana就制作创作面具。多半是为举办个人展览会时用,但有的是受托制造的舞台装饰和戏剧的小道具。她制作的作品中有个叫作“脸护照”的系列作品。这是她从数年前就做的题目中的一个,一直到快要忘记的时候才完成的新作品。这些系列作品的特征是正反两面都雕刻着脸。脸的正面,没有明显的雕刻痕迹、表情柔和。但几乎都是没有个性的偶人那种。为与这单纯的表情形成对比,反面就做成令人惊讶程度的精细稠密线条的花纹。在这里,看不到肖像面具的写实性。而“脸护照”的反面,展现的是包含抽象的风情、表现某个主题、还有几何图样等,看上去感觉像整张脸被解体后的模样。但是,当我注视着此奇妙的风景和式样的配列时就会发觉悄然浮出来的相貌。在一体化的情景和花纹的那端,有表情的翻转、躲藏着偷看这里的动静。这种表现法的差异因为关联着脸和个人的个性,也有别人看不到也理解不了领域。★

 

制作这个系列的作品时,面具匠会多次采访该市内外的很多人。然而却并不是直接着手做被采访人的脸,而是以记忆中的人为模特儿做出面具来。同时,注视着脸的视线、以及对它的印象连接起来后木头上浮现出来。面具的暴晒部分和隐藏的部分都被可视化,这是该面具匠的口头禅。脸等等、在印象里也常会在看不见的地方,面具就成了容易理解的出示记号。并且在正面现出的脸有时也会变成类似塑料那样枯燥无味的东西。作为证明自己的机械性的通用存在,就需要成平面状的容易理解表象。有时也会根据偏见性、立体感,给人以强烈色彩的印象。尽管如此,刻在反面的个人记忆、时间以及场所所织成的信息便会失去意义而不使用,无法看到。这就是“脸的护照”。

而且望和Guetto的脸也经常被人与空想相连接。凭头发、眼睛、肤色以及相貌特征谁都会想象成作为“亚洲”的模糊领域会扩展和接近。这样汇集了这些的印象“脸护照”就会被发行。无论是从日本来的望,还是在德国长大的Guetto,与这个事实均没有关系。已经过去的时间、地方等远离的个人风景,在脸上成为了一幅地图被在扩大。但是跟从外部来的望相比,对一直住在该领域内的Guetto来说,联想“外部”的这个奇妙的证明书也许不只是要携带的东西,而是压在肌肤上的火辣辣疼痛的东西。★★★

 

大学毕业后,Dyana迁移到Sud-Meinckerot,五年间就一直工作在Malte的工房。他们逐渐让她承担起了面具的修复,不久就雕刻出了自己的第一个肖像面具。刚开始他们用极度怀疑外来人的眼光看她,并且还表现出对她在技术和表现上的理解的怀疑。不过Malte弟子的立场和她手刻面具的作用将灰色的遮盖揭开了,渐渐的就有了来委托她的人。有静静掩饰着的脸、也有暴露着的脸,有各种各样的脸。对应城市的面具主的委托,她便亲自从事起了围绕多层时间、记忆的创作。如此反复,她也就被脸的制作缠了下来。

另一方面,她还着手了另外几个创作面具。当她的手习惯了把肖像面具作为学习对象的时间、方法、记忆连接在一起时,就和年轻面具匠、雕刻家联合举办了个展览会。一位住在Augsburg的雕刻匠也是提议要与她合办展览会中的一个。她是她大学时的朋友,一边从事着牙科助手的工作一边也做着雕刻制作,还有在书店工作的男雕刻家也加入了,以“做出身体”为主题,展示这种这样的雕刻作品。

跟书店并设的小会场里排列着三人制作的作品。牙医助手微笑着说:这次是以与疼痛无法分离的嘴巴拥有的情欲作为主题的。看到用石膏做成的各种各样的嘴巴形状、牙齿模型、舌头动静,还有一半已碎了食物和说了一半的话。一口咬住苹果的嘴嘴唇跟果肉粘着,还有溶化开的果皮,逼真地将彼此的贪婪表现了出来,更有难以将口内溶化残留的药片、饴糖形状的单词舌头处理的样子时,只有在这样的时候我才有舌头在肿胀、在动、像从嘴巴跳出来似的那种感觉。看到夹在牙缝里的单词时,我忽然觉得牙齿、牙龈都剧烈的疼痛。★★★

 

 

另一方面,在身为书店店员的雕刻家看来,这样的作品,是用木雕做出的,是像人的身体那样的书还是如书本那样的人的身体无法分辨。手融入书本直接触及文字、是皮肤上的文字像虫子那样在往上爬,还是皮肤成了一页一页在翻动着的书页。另还摆着一个身体的整体雕,称作《活字中毒者》。像理科工作室的人体模型那样,身体贴着书本,也或说是已书本化,将活字中毒的具体症状都附上了。甚至,针对各种症状的处方都汇聚在一起作为推荐书本的目录。

走进大厅的人,谁都会无意识地去摸自己的嘴,心神不定地将手弯曲着,但出大厅是去厅外的书店。Dyana推断:他们应该是去买有处方的书。书本和东西之间的境界溶化后被烙印,在书本旁他们汇聚在一起。毕竟,还不会都是去牙医的。不过,回家后会不会即刻给保健牙医打电话预约呢。

这两个人好像是从自己的职业得到了启发,Dyana作为面具匠也只制作木雕脸。在Sud-Meinckerot外的地方,面具被认为是可以给人戴在脸上的东西。所以就能作为实际可戴的面具而摆放着,也可供人作为皮肤体验用。来自冬天的记忆召唤着Carnival的记忆,在制作几个模仿动物头部的面具时,出现了与其说是皮肤不如说是改变容貌的怪事。当男士和恋人和牵着豢养的狗,搞笑地戴上公鹿头的面具时,狗突然狂吠并咬住了他的脚,而孩子看到正在试戴熊面具的母亲时,脸部就冻住了似的还用像长枪般尖的伞头去攻击她的迎面骨。Dyana叹了一口气说:从寓意分离,走向了过于的写实?

其它排列着的是“脸的护照”系列的东西。几个面具挂在木制屏风上,表面和背面都分别展现着不同的面貌。屏风上有几何图样的镂雕形状表示着身体的运动。来访者看到背面雕刻着的脸都不免惊讶,但即刻就会对此饶有趣味,有兴趣地戴上。

在制作面具时,必须要有一种已戴上了的感觉的意识。为了确保视界,就要考虑到眼孔的大小、位置、角度以及脸轮廓的安定性。保证能足够呼吸的通道畅通。甚至有面具的轮廓线和身体融恰的一体感。为了让脸不会偏移,该怎么做好?有关这样做的办法在祖父、Malte的工房Dyana都已学会了。为了避免面具不变成幌子类的东西、为了避免只有脸反复自己的主张而视觉上又不杂乱。这样,好像谁都没没有察觉与身体之间的亲睦感。拿着 “脸的护照”来,说:“双面”与自己的脸并排着照个相片,或是跟背面脸的嘴唇亲吻着,这样被吵吵闹闹的人看到时,她就觉得自己心中像刺猬那样的东西会沙沙地竖立起来着。★★★

不过Dyana刺猬的刺不竖起来的理由,是因为她感到了某种充满音乐感的动静。单独一个人出现时,尽管人群已变得如森林的树那样密,但并没有碰碰撞撞,是一个女人平静地在来回走动。在不那么宽敞的展示会场里,并不去碰触而只是注视着“脸的护照”的她,其身影显得特别显眼。她黑色的头发一半垂到背上,连续三天出现在这里后,Dyana就劝诱她试试戴自己制作的面具。但她却摇着头很冷静地回答道:只是看看。就是这样的一个举止优雅、自然的女人她自称Guetto。

 

幸运的是,Dyana并没发觉脸面派的惨状。就席后也是心不在焉地一会儿盯着杯子、餐刀,一会儿又拿着这些玩耍起来,像是有什么引起了她的注意。如果她看到戴在碟上的扭曲着表情、让人感到恐怖的脸,也许会陷入更努力制作那个派的恶性循环。Dyana绝对不会喋喋不休地对人发牢骚或表示不满。

 

她不是那种因自己的愤怒在波涛汹涌河川上荡起船舟,再强制别人跟自己一起上船舟的那种人。不过用语言无法宣泄的感情会不剩一滴地注入脸面派。从这意思来看,这会是因附和面具匠而发的牢骚。不是用声音或是语言而是用味觉来说话。

在面具匠总算注意到她之外的两个人的会话时,那脸的形状已大致崩溃了,留在碟上的只是空虚的默默在笑的笑容。已习惯于Dyana做法的两人不会勉强劝诱她,而是对有关展览会上的照片反复思考着。对Sud-Meinckerot外的地方来的她们来说,在无色彩中无论是剪下的每个时间、还是小故事都淡淡的像是从远方传来的故事那样。哪个作品是Thomas轶事的往事再现,很难从走廊上排列着的照片中挑选出来。甚至能否提到历史、记忆的程度上来看,其内容感觉不到有什么现实意义也是事实。能像万花镜那样随意就能将表情万变的Guetto,还有像融开的积雪的水那样一滴一滴留下痕迹那样浮出脸的望。同时将两人的脸收在视野中,包括自己在内的三个人都没拥有肖像面具,她想到了这点。尽管Dyana在继续雕刻着面具、Guetto将做出的面具当作舞伴翩翩起舞、望还在不停地追逐《睡眠脸》,但她们是这座城市的外来人这个事实是无法改变的。

“想起来了,有关照片上的面具”,望转身朝向Dyana,接着又说:“是不是Thomas用于摄影的肖像面具,即使看到了照片。我也无法分辨。”

“是包括我在内的制作者们的创作面具”,Dyana简单爽快地回答了望的提问。

“摄影后,移动演剧集团买了几个。还有一些可作为舞台或照片的小道具也能用上一阵子的。”

“果然即便是Thomas也不会使用真货肖像面具。不过背面的脸,不管谁看都会分辨出是Dyana的作品的吧。”

听到了望的话,面具匠面含笑容回答说:“别的照片也使用背面脸。”她一边逗弄着在问是“哪个照片?”的望并翻动着,还用叉子尖找到了藏在色拉里的橄榄。但就在她感到心情有些轻松起来时,Guetto直视着她说:“对了,下一个舞伴有何进展?”

闻此言,Dyana表情又微微开裂,刺猬的不愉快又开始了。★

 

舞蹈时被要求“未知地方”。而Guetto,不仅在日常生活中,连跳舞时也常被催促要戴上“脸的护照”。舞蹈家知道在那里隐藏着某种期待。对看到高低跳跃后带有赞叹的眼神时,可能会感觉到因与自己所站地方的远近悬殊而产生美感。但问题是,明明是和脸紧紧地连在一起。

Dyana的小展示房里舞蹈家和面具匠开始说起了话。是她先和Guetto搭话,稍作交谈后,次日Guetto便去了她的个人展。Guetto没戴面具,全神贯注地看着木雕面的表面、背面的表情。没多久面具匠就好像不太高兴地挨近她了。一时没有人潮的流动,她们说的话每人听见,如果说有听众,那也就只有对她们没有兴趣的面具了。从一个面具到另一个面具,两个人看一会儿站一会儿,交谈自己的看法。

对于面具,有时我认为像旅游的导游书上的照片。Guetto整理着自己的思绪,像舞蹈时教动作一样开始正确选择用词。这是一个颜色鲜艳的相当有刺激的场所中的一个片断。这里不是扎根而只是短暂的驻足来访的“外部”世界。是因为未曾谋过面的脸变成了面具,就产生了远近混杂感的惊讶。“不过”,Guetto接着又说,对我来说,那个当作“外”的东西有时也会连接到地方、国家的边缘。相应的也会有不少对脸的化妆、衣装以及音乐、舞蹈的要求。称为异国情调的化妆让人喜爱、我的舞蹈也会更受欢迎。因为有连接自己的场所以及体现尊敬与此连接的根的事实。不过,被这个语言覆盖时有时会觉得喘不上气。我不能担负起自己的“未知地方”。 ★

 

其实,“外”是存在与你的“里”内的。相对Guetto舞蹈的是声音和眼神,这句话抛了过来。她从未没把对一个一次也未曾到过的国家、地方称作过故乡。虽然是这样,但她还是将遥远故土流藏在心灵深处,与此相结合形成了她独有的舞蹈。确信和期待这点的人也不少。我,是像照片那样剪下的有距离的远地方根据想象来画,既不愿意也不期待。尽管如此,现在这个国家并不少见的面容也被认为是不多见的遥远地方的记号。不理会舞蹈家说的话,也有能从她的脸表露出的语言去认识她的人。另外,当她的脸与她的背景不吻合时会被以为是虚假履历。对此,Guetto说:好像在我的脸的里面还喂养一张着别的脸一样。提示“脸的护照”时才能让人满意。

Dyana成了道白Guetto的舞蹈伙伴,在面具与面具之间来回盘旋。当她停止舞动时,就拿起一个面具递给Guetto,告诉她这也是“脸护照”系列中的一个。听了面具匠话后的舞蹈家感到困惑。因为在那面具的表面连脸部、眼睛、鼻头、嘴等表示脸的起码特征的东西都没雕刻上去,只是一张光光滑滑的树皮。不过,背面刻着的名字没有重合在一起的极富幻想的地方,给人以深刻的印象。这在成了看不到的地图的同时,景色也成了不可思议的脸。在人种、性别以及美丑都没有特别指定的这张脸上那双冷静的眼睛正看向舞蹈家。看不到的地方和不知去向的梦想。“哪里都无法连接的地方”才不需用这个护照。Dyana从面具,而Guetto从舞蹈,都想要从表面的脸的故事中脱离出来。★

 

“这,不是要套着跳舞的东西吧。我倒是想邀请面具一起跳。”

Guetto面朝面具举止优雅地深鞠躬行礼,并轻声说了一句“请”礼貌地伸出手去。动作像在演戏,但完美地适合于她。舞蹈家的动作犹如欲要振翅展飞的天鹅、和自由自在回旋在空中的水鸟。那里的正面没有脸的面具的背面脸像是在回礼般地轻微摇晃着。Dyana见此,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即便是被Dyana做出的面具所吸引而潜心舞蹈,但这也满足不了的Guetto,于是以至迁移到了Sud-Meinckerot,让面具匠变成刺猬的应该也是她。说话的温和语气和所说内容是两回事。这与觉得陪伴对方说话是件麻烦事而沉默不语的望不同,舞蹈家毫不犹豫地突发言词。两个月前,Guetto就委托Dyana为她新舞伴制作面具。从那以后Dyana没出过任何方案,时间只是白白过去。两个月前,比Flora的逃亡更遥远的事。Guetto不客气的开了口:

“每次联系你,你总说:看不到脸。那么至少跟委托的我说说试试,总可以吧。我是考虑能帮到你来看练习,但你只回答:看动画就够了。今天招呼我来也只是来处理这个派的事。总之你是否想说:未经许可禁止进入特别脸的区域?”

面对舞蹈家不动声色的愤怒,派的残骸颤抖着身体在崩溃。不过Dyana一直闭着嘴。一个不爱说话的面具匠和另一个喜怒哀乐全在脸上的脸面派,望的眼神开始移离他们两个,对调节早已断念。事态发展到这一地步,对面具匠和舞蹈家的沉默、对话都没有插手。转过的眼神,不久就移到了墙壁的一个点上,移开过去的视线不久朝着墙壁上的一处。墙壁上贴着软木板,素描画用大头针钉住、重叠着花瓣的纸片。那上面浮出来的是将脸反转,或从反面画的肖像面具。Dyana把它叫作“反脸”。 ★

对于“反脸”,面具匠第一次言及此事是正在准备Augsburg展览会的时候。还是两人跟面具匠认识之前的事,因为接受了《睡眠脸》修复委托,望就将几个面具箱搬到了工房。这天,罕见的是Dyana的身上没沾木香味,在起居室自己的身旁有一本翻开着的素描簿。手中的铅笔在不断地划动着,眼睛还不时地看着一页一页地翻过的文字。如此反复中,手拿各种各样面具的人就从纸上的白颜色里出现了,有将玫瑰花像面具那样举在脸前的悲剧女演员、有女性微笑着溺死后的死者面型、同样也有Beethoven(贝多芬)去世瞬间时的面具。有将脸滥用的贵族、也尽管珍惜并收藏自己的脸,却戴着陈旧古老的脸的人,还有衣冠楚楚、戴着面具摆着姿势站在镜前的少年。各种着装和面具将屋子堆得满满当当,还有摘不掉罩在脸上的面具而恐慌孩子,大人们则笑看着他们受衣服和面具束缚着的样子。

将面具箱放在桌子上的望的眼下,都是用不可思议的方式剪下的脸。从死气沉沉且没有香味的脸,到弥漫着浓重的香水味如恶梦般的描写,走了一个又来了一个在白色舞台上表演假脸戏剧。

“啊,这?是从书上剪下的场景画。”

作这说明的面具匠拿起封面已褪了色的里尔克写的《马尔特手记》给我看。

“脸和面具的某些境界的表现方法是很有趣的。描写1902年以后在巴黎逗留和生活的情景、回忆起孩童时代的样子,印象是有层次的那种脸。”

又翻了几页然后小声说:对里尔克来说这或许是有关冬天的记忆。像用花纸牌占卦那样,白色纸牌零乱地散在桌子、地板上。捡起其中的任何一张,都能看到那儿有女人坐在地上的奇妙肖像,是似发呆、空虚呆板的脸。如此表情的女人手中也拿着空白的脸。她开口问Dyana:“将面具摘下后呢?”,她回答说:“这是我最喜欢的部分,即是有两个脸的场景。”说着拿出书本不紧不慢地念了起来。★★★

巴黎的街角,正缓缓走着的Malte发现了一位像是在沉思的女性,她坐着,脸埋在手掌里。感觉到有人的动静时她会惊讶地抬起头慌张地将脸埋的更深些,她的脸,由手掌的内外分成了两半。面对这怪异状况,Malte感到恐惧的是,剥下那女的脸会有变成日本的一种无脸妖怪(のっぺらぼう)的可能性。他不想看到不该看的那张没有脸的脸,于是他就只专注留在手掌中的脸的反面。为了不能看到没有脸的脸。

说到没有脸的女性,我们国家也有。听完Dyana的朗读,望想起了个古老的鬼怪故事来。一个晚上,一个行人注意到路边有蹲坐的女性就打个招呼,这时才知道她是没有脸的人。受了惊吓的行人便跑进了一家面店,不料正做着料理的男人竟也是没脸人。就这样的一个故事。料理人的脸像鬼怪,但又和日本无脸妖怪のっぺらぼう的名字一样独立存在。它是一种用湿粘土塑造的,且那粘土永远hi湿漉状态的妖怪。Dyana嘴角有了笑意。无脸的脸也是有的啊。为了假装成人的模样,将脸双层覆盖,是吧?如果这样,在面具上刻着面容,而本来的脸则什么也不画只是一张纯白纸片,对吧。

这时原本对这感兴趣的Dyana突然皱起眉头焦虑起来。

“不过如真是这样你不觉得奇怪? Malte看到的女人难道其实也是个没有脸的叫作(のっぺらぼう)的妖怪?如果是这样,那么像日本的鬼怪故事里妖怪为了吓唬行人,就只是作短时间小歇,对吧?正摘下脸小歇时,被不走运Malte遇上了,是这样吧?”

想法冲入奇妙的方向后,面具匠又拐进了别的拐角。

“不,只留下有(のっぺらぼう)的可能性,但没有具体看清楚它。他看到的只是留在手掌里的脸面,却没有具体涉及到眼睛、鼻子的有无。没想到手掌里的脸的反面也会是个光滑没有五官的脸吧。如真是如此,反过来摘下的脸时,正面也同样会是(のっぺらぼう)那样的没有五官的脸吧?”

Dyana冷静地说着有关鬼怪故事的事情。(2024年10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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