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に続く場所にて

石沢麻衣

貝に続く場所にて

言友会

2021/12/13起～

在火车站建筑的背阴处站着，这是个没有人气的车站。我在等一个连是什么样的脸都已在记忆中模糊的人。尽量要想将记忆里的那人的脸和什么结合起来疏浚，结果就像流水一样流得无影无踪。尽管这样，还是觉得应该将记忆中的片断集合起来塞进那脸的轮廓里，哪怕做出一个满是补丁的肖像也可。这一连串的反复简直就是舌头找痛牙那样的胆小的感觉。

七月初的骄阳似火，太阳毫无吝惜地放射出灼热的光芒。光线在色彩灿烂的同时，又将所有的一切都原到了白色和黑色。在白色光芒下的站前广场上几乎没有背阴的地方。长椅上，隔着距离坐着人，他们好像置身在酷热里都不会融化的雕像一样。与这固定在阳光中的静止物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一条正在转来转去走着的黑狗。它绕着广场上矗立着的透明水柱群在转。铺有石砖的地面上有几个喷水口随机地往外有间歇地喷着水。

喷水柱是细细长长的，约有小孩的身高那么高，喷出透明似玻璃植物那样的花，随后又会静静地暗去，只留下湿漉漉黑色的圆形水迹，黑狗则扭着身体高兴地玩儿着泛着白色透明光亮的形如水蛇般的水，哪里有水喷出哪里就是它玩儿的目标。只有它，在尽情玩耍根本无所谓强烈的光线的存在。

哥廷根站前被晒白了的铺石广场的旁边有一个自行车的停车场。这里的自行车停得纵横交错连缝隙里都塞得满满的。车体的金属反射着即便在烈日的强光也不会熔化的光线。停车场是用什么方式能如此复杂地保持立体性的均衡让这些车稳固地停着，我到这里已有三年之多。直至现在也仍然不知。就在这时只见一位男士一个急刹车就将自己骑来的自行车塞进了这个金属林里的缝隙，随后急忙向火车站的建筑物奔跑而来。他边跑边戴口罩的动作也很麻利，直到被吸进门口一直里面。又为这个金属林增添了一辆的份的复杂性，它好像已失去了自行车本身的意义，变成了一整块的东西那样。画着它表面的光，这块东西的意义被解开的映像又在心中浮了出来，类似于牙痛似地开始痛了起来。

确认了一下时间后，我的视线马上转向火车站正门，欲将里面探个究竟。是有列车进站了，原来空荡荡的候车大厅不知不觉地就人头济济，原来的白色空间顿时充满了色彩。我迅速越过正门，远离了白色的阳光下，由乘客们带来的色彩在变淡。叫唤着黑狗的名字，它听到后，尽管它正玩水柱玩儿得起劲是那么的恋恋不舍，却还是立刻奔到我的脚跟前。我给它在脖子上系上一个脖圈，牵着它进了站内。在白色的大厅里黑狗被淋湿的黑毛愈发显得有了重量，色彩也像是在白色里打的桩子一样愈发光鲜夺目。我则依着这色彩站着。

人影没了，声音也断了，刚播完列车出发和到达消息的站内广播也没了声。仅是一小会儿的时间候车大厅又只留下一片空白了。穿过已无音声的空白的大厅，在通行路稍走了一段。因为从车站正门到后门是由一条直线通路连接着的，除了有几个玻璃结构的升降机以外，一直到最远处小小的门都一览无余。站在寂静的通路旁将视线投往深处，被一扇门围着的鲜绿色的一幅画映入我的眼睛。这样的鲜明度，与正在观望的我之间的距离不会缩短。好像仅是在望远镜的相反方向窥视下的远方世界的断片在我视界不时地浮现。在这里将焦点对准时，慢慢地就构成了人影的映像。在远近不能分明的通路上，野宫对着绿色的背景站着。他好像发觉了我，只听得单调的旅行箱车轮跟地面接触发出的声音在慢慢靠近。在距离感渐渐失去的同时，随着时间已一去不复返的记忆，仿佛都模仿着车轮的声音在跃动。他瘦高的外形巧妙地应对着有重量感的热气，宽阔的额头下长得匀匀称称的人两只大眼睛，好像是由中世纪时的雕刻刻出来的一样。而绿色的背景也许是因为光线在晃动，我忽然联想起了教堂高处铺盖着的彩色玻璃上描画着的圣人像。

然而，我的记忆就在这里停止了。在正合适搭话的距离站着的野宫嘴边戴着白色的口罩，至于鼻子的下部给人的印象可能是因这口罩颜色的作用而显得模糊不清。脸的轮廓变得暧昧的白色后边，嘴形的动作以及语言的情形都看不清楚。其实我也一样，口罩阻碍着呼吸而且很热，但能起到遮掩的作用，此时的它真是比什么都好。在掩藏着的嘴角后面潜藏着的是我、当然还有我的语言。

但是，从车站正门出来时就将它摘下，然后为了维系时间的连续必须要用言语来表达些什么。野宫走出了对在玻璃上固定着的圣人像的印象，到车站外终于摘下了口罩。微动嘴角想说句“好久不见了”这类的寒暄语，但又好像实是久别重逢，结果还是没有出声，很暧昧的微微咧开嘴笑了笑。看着他动作轻微却很有礼貌地颔首，我感到有种被什么堵住了似的疼痛，记忆之门在瞬间被无顺序地打开，原先准备要说的话都不知去了何处。他就是用这种风格和人打招呼的。已汇集好了的走了样的记忆开始复苏了。与他的面孔、外形相比，是这些举止让我的思绪和九年前连了起来。同时，对于他有一种连太阳光都无法透过的存在感让我安下心来。即便他是个死者，其影子也会留在脚边。我也用举止代替语言学着他的样子回了他个颔首礼。如此笨拙的如镜像关系样的两个人相互微笑了一下，但还是一旦张了口，很自然地开启了话端。

“真是一次长途旅行呢。”我说，野宫则会意地点了点头：有点儿累，脸上露着很自然的微笑。因为列车晚点导致换车不顺；而欲换别的列车询问站务员时，又因为说话太快且戴着口罩致使对方的声音变得含糊无法听清楚；另外，也是因为目睹车窗外古城塞后留下的印象；野宫语调沉着地讲述着。就这样只听他说话的语调，看他说话的样子，就感觉他仅是个普通的旅行者。曾有从野宫的友人泽田说的话，在心里描述过这样那样的事情，在如今的现实感面前竟成了一片空白。现在的我只能作出如偶人般随声附和的反应。一个在不平衡基础上的会话，就像悬吊帐幕的绳子突然断了那样，随着一个响声的响起又沉寂下来。★

居然一片绿色的地方都听不到蝉的鸣叫声。说这话的野宫声音很小，他好像并不介意会话的连续性。而且还眯起眼睛对着太阳光欲要探讨这将夏天烤糊的声音。既白且沉的光线被搁止时光的他的身体接受着，但总感觉他的视线与这现实没什么关联的样子。他在高密度的炎热中寻觅蝉的鸣声，目光投向远去的时间。

那狗在和他有些距离的地方，窥视着野宫。它的身体语言很好理解，那条只有尾尖是白色的尾巴在不高不低的位置吊着，作为一个记号的标志保留。它不会偏离自己的轨道而在等待对方来靠近自己，怎么也察觉不到野宫是个幽灵。另外它对不认识的人持戒心和慎重观察的态度，对生者和死者也不懂得区别。在这点上让我放心，无形中促使着野宫向通往旧市街方向走去。如果从远处看，我、那条狗，还有野宫，好像都在没有色彩的弥漫着的白色中消失了。这个白色让记忆的远近感变得暧昧。但是，即便这样也恢复不了断绝的时间与距离。★

哥廷根是个时间段不明显的城市。从一个时间段到另一个时间段能在相互重叠的记忆中轻快地向前。跟德国的许多城市一样，将厚厚的历史积存的旧市街作为核心，围绕这个核心市街向四周其他方向不断拓展。呈圆形的旧市街四周是护城墙遗迹。而现在城墙已被拆，取而代之的是环状形的浅浅的森林。由一条小径通往森林，散步爱好者的脚步将踩出了一条结实的小路。因此从旧街市一段到另一段仅需半小时。所以来来回回很简单地就能把握距离。而沿着中间编入的街道走时，就能发觉它的时间重叠着许多平面的构造。

野宫住在的地方我也是从泽田那里听到的。这个地方位于旧市街的北边儿、哥廷根大学自然科学系校园的附近。 “还是坐公共汽车去的好”，听我这么说野宫点了点头，我们就向隔着城市墙壁遗迹的森林的大街道走去。虽然火车站前也有公共汽车站，但这里没有可直达的公共汽车。所以我们就向旧市街的公共汽车站走去。

我是在两周前知道野宫到来的事的。一直到他到达的当天，我们都没有直接互通过信息。消息都是通过泽田周到、细致的转达的。正因为如此，我总觉得幽灵野宫是作为泽田的替身来到这里的。

拖着日阴在靠近旧街市时迎面碰上了，是个受到光亮就暗淡发光的黄金球。在面向淡色石制墙壁宾馆的人行道上，它就像暴晒在暗青铜板制的树枝上异常绽放的花朵那样。野宫的视线在慢慢地画着它的轮廓。这是太阳。如此，感觉自己的声音意外地遥远，不知不觉自己站的地方也看丢了似的。★

在哥廷根城，有被称作“惑星小径（Planetenweg）”的太阳系的缩尺模型。在这块长久记忆重叠的土地上，这个模型所占的时段虽然还不长，但已适应了这里，也成为了一些城市的标志之一。由车站向东直通的Goethe街道上所设的太阳系模型作为起点，从水星到海王星的惑星模型按顺序在街道上排列着。这些配置都是按二十亿分之一的比例尺所安置的，所以各个惑星模型间的距离是不同的，所以如果不注意是很容易被忽视而过而不停。一方面从水星到土星则设置在旧市街上，而天王星到海王星则都悄然伫立在城市的住宅区域内。作为太阳系边缘的海王星正位于与森林的境界处。将构成太阳系的惑星间的距离都巧妙地通过位置重现在人们的眼前。

听说，惑星的小径仅在德国就约设置有50处。是依据什么来设置的这种太阳系缩图我也觉得不可思议。原因是因为近未来的梦想的出发地到宇宙间的距离越来越远吗？仅是站在地面上还不够，还要踏踏实实地将精力集中在地球上，或许要使用代用户品来忍受。设置背景可暂且不管，但这些东西对散步、跑步爱好者们来说已成了行走距离、掉头地点等的很适当的目标。他们侧视着惑星渐渐接近太阳。★

青铜制的太阳和八个惑星，乍一看好像是面对旅行者的导游指南。

这里记载着穿街而过的惑星小径的简便地图，各个惑星的规模、周期、卫星的数量以及从太阳出发的距离等一般的常识。另外，根据缩尺的惑星模型也设置在这里。作为始点的太阳则是以表面呈现出暗暗淡淡的金色光亮的大金属球体展现着，它以它的不均衡地支撑着青铜板。而球体就像一个因受到阳光的光热而膨胀起来的气球，凝视它时就会轻盈地直飞到空中去的那样。于此相比各个惑星模型的规模还相对小些。各个青铜板上都穿有窥视孔，并且这里还安装有按缩尺制出的惑星雕刻。虽然这样说起，从水星到火星是在厚厚的玻璃板中镶嵌针孔大小的金属片这样的程度。除了在表面有细微伤痕的玻璃以外，还有过分小的惑星混进了被歪斜了的景色中。直到它成为围绕火星运行的行星时，才获得了作为物体的视觉表示。

从太阳到惑星之间的间隔很窄。我和野宫走到Goethe街道的半途，从太阳到惑星都牵着狗一起走着。因为野宫每次碰上青铜板都会停下脚步，行走的节奏以及合拍的会话也每每会被堵住。离开火车站后我们之间还没说多少话。我知道原因在于九年的时间和隔离，渐渐的还感觉到惑星的小径在妨碍我们说话。但是，这样的情况在我心里的什么地方还是受欢迎的。这些青铜路标正在填补着我们近乎于沉默的会话的间隙。★★★

过了河流横穿过这条街那个位置的地方，街道就改名为Blitzen街道了。面貌由Goethe变成了王子，但能感觉到街道上的氛围并没什么变化。从这里开始有一段路上看不到青铜板，我就越发无言可表，于是就陷入不是很系统的城市指南。左边有旧书铺、比萨饼店、乐器店、文具店，右边则有静静的图书馆，就这样好奇地用手指路。在面向贯穿这座小镇南北的中央街道的鲜花店、旧书店的旁边，好容易遇到了青铜板制的木星。

我去迎接野宫时带在身边的那条狗是Agerta养的。她是我的同屋，一年前起我俩开始合租住在一起。她在汉堡的大学专攻经济学，在办公室工作了一段时间后，为了学习“信息学”来到了哥廷根。

她那条狗的大小和比格犬相似，一身长长的黑和白相间而不混杂的毛。脸和脊背上基本都是黑色的毛、而腹部、脚、胸、脖颈以及尾巴的一部分则都是白色的，鼻子尖而长，好像兼有些另类动物的特征，面貌特征显得尤为特别。

说起这狗的时候，除了主人Agerta，其他人几乎都叫它是“松露犬”。与其叫它的名字Hekto，还不如说我们的耳朵和舌头已更习惯叫它“松露犬”。这么叫它是因为它是一条如文字所写具有能发现松露犬的鼻子的狗。它经历过记住特殊蘑菇香味，然后去地下的笼子里辨别蘑菇香味的特殊训练。就这样掌握了发掘松露犬的本领。而具有这个本领应归功于原饲养主的母亲，是她让它有了能发掘蘑菇的鼻子。她在远离哥廷根的南方的一个小城市和这条狗生活在一起，性情愉悦地享受着森林散步的乐趣。不过听说在一年半前她得了乳癌已去世。

有关松露犬的很多逸闻也是从Agerta的母亲那里听来。她母亲所住的小城也有一半是与森林连接的。听说那里是个但闻蘑菇，不见蘑菇影的地方。三年前的晚夏，习惯于森林散步的Hekto，闻到了黑色松露的味。于是他掀着鼻子，忽然跳入了树丛，鼻子压在地面上将土刨起，她的母亲窥视着这狗的样子，就将地面上的一个黑色的圆块挖出。这块黑色的东西香味丰饶、体小质密量重。听说她面无表情地将黑色东西塞进上衣口袋拿了回去。因为在德国天然的松露受环境保护是被禁止采掘的。所以人们常说“才一个，请原谅”。她的母亲也这样说着笑着。但她的这个发掘并不只是限于偶然。

当母亲看到狗在留有蘑菇香味的口袋上拭擦着鼻子时，一次又一次地把松露靠近那狗的鼻子，香味就这样深深地浸入到了它的记忆中。森林里不时地散发着各种各样的香味。有绿色的植物和流淌着的水的味道；已腐烂的落叶和它们的背面滋生出的腐叶菌的味道；在阳光的温度下变得更滋润的土的味道。深绿色翠柏散发着冷冷的香味；干燥的秋里层林尽染的落叶树的香味。还有这里又新增的松露的香味和色彩，在狗的嗅觉和视野里，森林是那样的清澈而和明亮。但是，都如印象派绘画里交融着的色彩那样无法分辨，这是大自然留给森林和狗之间的秘密。从这以后，虽然Hekto成了松露犬，但却没有发现过三个或更多的黑色蘑菇。应该说对于森林它是一条很有礼貌的狗。听说，Agerta的母亲，常常手埋在黑色而又柔软得似在冒烟样浓密的狗毛中陶醉得笑。★

母亲去世后，这条松露犬被在哥廷根在住的Agerta收养，并且适应了那里的环境。这座城市被森林环抱，环绕小镇的城墙遗迹是很适合于散步的路线。Agerta就牵着松露犬沿着环状的圆形森林道散步。每每看到别的狗在遛狗主人脚下跳来跳去的身影，我就会想起惑星带着卫星公转的情形。到了周末我们常会出远门，也就会去有海王星青铜板的街心花园那边扩展的森林。尽管Agerta几乎都不期待能发现蘑菇，但却会开玩笑地说：“如果发现，要分享秘密啊”。我也看到过她母亲去世之年被她发现的松露照片。照片上的它被小小的黑色坚硬的外皮包着，像极了一颗从天空掉落下的已烧尽的流星。

反反复复一直在说着松露犬的话题，有使得话题本身就夹杂和交织进了黑色球形蘑菇的味道、香味的印象。这个逸闻让从未见过的如陨石形状的印象任意地漂过了我的鼻子、嘴巴。这个叫松露名字的狗在独自行走。就像是味觉、嗅觉附了体的幽灵一样。

我的话题从街上移到了狗的身上。这个话题虽然还没有进入正轨道，但这好像是联想游戏，松露犬的小故事就挂在了嘴上。趁着野宫正静静地在倾听，我蹦出了一大堆模仿Agerta说的话。并加快速度用适当的措辞说话，其实只不过是借说话为名的欺骗而已。这是我的一个坏毛病。为了避免核心的话题，而将会话引到动物的话题作为承接。我带着松露犬来的理由是为了会话内容展开时的应急处置。不久就没话说了，野宫还有我就都开始沉默，各自都将注意力引到了松露犬犬的动作。松露犬犬以不妨碍我们走路的节奏走着，但它不可能解开我们之间说话的那个结。我只是将九年的时段放在了视野中，直至现在都一直周旋在周围。野宫也是这样吗？我尽管在沉默中侧耳倾听，但还是无法推测他沉静的深度。★★★

到达木星的青铜板后就向左拐，穿过小镇再往北。这条Vender街将小镇分成东西两部分。除了邮车、垃圾车以及警车以外没有其他的车进入。只有行人行走在石板路上。

离开木星后，我们与这个惑星的小径告别了。第一次来到木星，在观景窗里看到了一个气势磅礴的比例模型，野宫用指尖轻轻地勾画着轮廓。他在描写作品时经常会自觉不自觉地这么做，这记忆碰撞着我在心中微微发出声响。他曾用语言描述过绘画、雕刻的内容，用指头在桌面上或在空间移动来描绘过廓线和排列。就好像他还曾试图的把自己的记忆刻在手指头上一样。“我们要往公共汽车站的方向去，真可惜，只到木星。”“土星离这里远吗？”“ 是在小镇和外界的分界线上，从这里过去不近呢。以后有机会再去也好。”野宫的指头轻轻地离开木星（的比例模型），没有踌躇地行走在回响着陌生语言的喧嚣中。

Vender街上的人流在复原中，这是主要街道但行人不算很多。人们几乎都是独自在行走，行走时相互间都还有意识的保持着一定距离的人也在增多。野宫扫了一眼街道，轻轻地说了句什么。跟泽田联系时，就这城市的情况尽管作了说明，但我不知道到达野宫那里的距离到底有多远。进入三月以后，冠状病毒这个词投下的阴影一旦离开人们的视线就迅速变成了意想不到的东西。“因为上个月发生过集体感染，状况也在回复，行走的人也在增多”。听我这么说他点着头。哪曾想封闭状况会宽松，然而突然猛增的感染数量立刻波及到了整个城市。不久紧张的气氛又开始慢慢缓解，就像原来眼前的一扇门突然被关闭了那样让人无法消除懵懂的感觉。由缓和转向紧张的急转变在现实感的什么地方起了大裂缝，直到现在都依然留下时差反应的那种懒散让这块地方拥有了不透明感。应该是彻底知道现实这种东西的脆弱，这也可能会使他无条件地相信基础是稳定的吧。或许已从泽田处听取了一定程度的说明，野宫没再问什么，从灿烂的阳光处走向日阴处，远眺着这座城市。连续几个月了，我也没有就非现实的现实作什么说明，只是简单地告诉一下这种状况下的规矩而已。对他来说也是不需要用语言而是用感觉来缩短跟现实的距离感的。这九年间的时差是怎样适应的？这个地方又是怎样投影到野宫的眼睛里的？就像这个彼岸那样的被扭曲了静静的生活吗？★

途中，松露犬渴了，它用鼻子来嗅我的脚以告知我。我即从背上的背包里取出装着已变成温水的塑料瓶、小碗，连忙将水倒入小碗中。流水声意外的响，我竦缩着身子窥视了一下野宫。他昂着头只顾在张望街上一排排的建筑物。那些建筑物外墙壁画上的人都低头看着野宫，画中人的视线和野宫的视线合在了一起。奇妙的带着微笑的男人脸、愤怒表情的魔鬼脸、都有一种面具似的效果附贴在街上并投来眼神。有壁画的建筑物以及被附有壁画脸形的住房，直到现在都是我来不及感觉的东西。或许是已看惯了，就跟看家人的脸一样已变成了自己时间的一部分？还是附在住房里的幽灵被作为不合适的租房人，住在阴阳两界对面的存在感呢？★

在小镇的尽头，有一个汇集了超市、服装店、药铺等的大型商业设施。这里也有个名叫“土星”的家用电器店，所以尽管形态不同也可算是最终到达了叫做土星的地方。就买东西是否方便之事问了野宫，这让我知道了他已调查过了自己所住的城北一带的食品店、药铺等，并刻在记忆里了。夹着街道的那边有一排公共汽车站，跟以前相比人流在增加，随之公共汽车的频度也在增加。看着野宫的步伐没有踌躇，就能判断，他已掌握了汽车站的所在场所。我只觉得跟松露犬一起站着不舒服。相极了小学时的在班级演戏剧时被虚夸、用数字或阿尔法去辨别角色那样。作为导游也无用，我只是迎接野宫后从惑星的小径走到木星而已。

去野宫家方向的往北的公共汽车没等多久就来了。去掉不能顺利交流的语言，只是能顺当地说些常用应酬话，就让我放心了。透过公共汽车的窗户，目送着渐渐远去的野宫身影、眼光。公共汽车驶出后，我觉得有点喘不上气就反复做着深呼吸。见到野宫以后，我就不用鼻子而经常用嘴呼吸，将非常不自然的节奏强加于身体。我想要将从野宫嗅觉来的消息遮断。我一直在恐惧，他会不会发出潮水的臭味以及和死尸有关联臭味。

和野宫分别后，我就沿着来的方向往回走，远处的木星青铜板进入我的视野，到了惑星的小径跟Vender街交叉的地方。松露犬也乖乖地在我的背影下跟着走着★。

在小镇向东西延伸的惑星的小径与向南北横穿的Vender街交叉的中心，也就是这座城市的如人体肚脐的位置，有一个名为“舞蹈”的青铜像。是一对男女和一个孩子扭成一团的铜像。它丝毫没有优雅的艺术性和华丽的音乐性。相反怎么看都像是在打架、也有点像夫妻在打架或家庭纠纷。男女双方各自在向对方的脸伸出手去的同时，也在躲避对方伸过来的手而竭力向后退，站在相反方向的两个人赤胸露背的形象很是鲜明、青铜制的肌肉更是明显突出。两人的手上还分别挥着从对方脸上摘下的面具。紧紧抱住女人腰的小孩正伸手拉住男人衣服的下摆。这种呈现着红褐色的静静的争吵在体现一种运动性、会成为舞蹈吗！沿着惑星小径向土星方向去，在木星旁边再一次凝视这个舞蹈铜像。

他们的舞蹈在阳光的强烈照射下，因为沉重都无法旋转着瞄准对方的脸。各自摘下面具露出真容，有必要这么的紧张以及交战吗？甚至是与试探对方的内心、语调、氛围相吻合的动作。最简单的可能是能看懂对方脸部表情。在面具的后面隐藏的是真实面貌，即真心这样考虑或许不会改变的信仰？不过过了一段时间又一段时间，经过几次的重现和覆盖，就会变得难以脱下这些面具了。★

而且，这不光只是人的脸。记忆、场所也是一种自愿蒙住或被蒙住的面具。特别是在记忆里，对于人或是场所，多会带有怀旧。因时空的相隔而变得甜蜜、有时也会是带有痛苦的脸。

但是有时不是面具，而是真正的脸的本身也会被撕下。有关特别的场所、时间的脸还有记忆，都被残忍地撕开并且毁坏留下痕迹，这个痕迹还能定影下一张脸。而被毁坏的脸一直留在我的记忆中。

野宫也是在三月的那一天失踪的。

我生长在仙台，这里的三月往往冬天和春天没有交界。暖阳高照的日子也会有寒气逼人的时候，而有时空气很暖和而天色却灰蒙同样漂浮着沉沉的寒冷气息。眼睛所捕捉到的色彩与肌肤所感觉到的情形常常是不接近的。随着视觉和触觉差异的渐渐调节，春的气息渐浓且扩开，连色彩也渐繁多。可有时一场大雪就又会将一切都埋进了白色里。

2011年3月11日就是被灰色席卷着让春倒回到冬的一天。这天下午的两三点，地底下的深处发出了地鸣，紧接着便是地动山摇，以东北地区为中心的地方与外界完全隔绝；肆虐的海啸将沿海地区逐个吞没；海啸的水墙壁盖过了所有，以前所未有之汹汹气势，吞没了数以千计的生命和家物后，又向海洋疏浚退回。

当天我住在老家仙台市内，是紧挨着山的地方。因此我真实体验到了长时间连续不断的剧烈晃动、地面轰鸣的重低音。而震动的结果是，屋子外壁裂开、浴室里的瓷砖几乎剥落、书架上的书跳出了书架、部分家具倒塌、餐具几乎全都碎了。家中瞬间的一片狼藉让我惧怕。便和因感冒卧床的妹妹、家犬一起逃到了外边。当天电、煤气停了，第二天水也停了，以后所有的消息就都全中断了。

我没有在海边居住的经历，故完全没有意识到会发生海啸。当时只是因对剧烈的摇动、和倒塌产生不安而脑子里一片空白。与海洋隔着充分的距离，还以为应该是已有预告的宫城县海上地震的再震，根本没能意识到存在海啸的危险性。从父母那里也从没听说过以前曾有过和海洋关联的地震。当时介意的只是内陆地区的受灾情况。至于大震动后会发生什么都无法想象。在焦急、混乱中自己的视线只盯着手机关注已失联的父母。因余震手机的信号不时被中断，时间和空间的断绝已经开始了。

地震发生后的当天夜里，好不容易挪开书本连睡衣都没换就钻进了被窝，无聊地直盯着手机的屏幕。手机传来消息：“在荒浜有三百具遗体被冲上了岸，”突然消息停止，就音信全无了。就这样消息有限的小窗口将我留在了黑暗和混乱中再也不出声了。这时我的脑子里才浮起住在海边的朋友们的脸，在黑暗中又渗出的新的不安和恐怖成了余像。它触犯了我的意识，不管是闭着眼睛还是睁着眼睛都在深黑的夜里像有些崩溃了的脸一样浮现了出来。在从父母房间微微传来的广播声的间歇里夹杂着妹妹的咳嗽声。几个朋友也联系不上，只能像听远处的地鸣那样听着夜里的地下声音，时刻保持着高度警惕处于紧张状态。楼下豢养的狗每次余震发生时都会怯怯地低吠。★

这天夜里我一直处在浅睡状态，不时被频繁的震动惊醒，在漆黑中一次次按下起照明和看时间作用的手机键。顾不得换睡衣穿着居家服的身子就钻进了被窝，因为牛仔裤的硬布料以及毛衣因厚度有分量而跟毛毯不相称，感觉离睡眠状态甚远。耳朵压在枕头上，地鸣声微微传入，像耳鸣似地持续不断。黑暗中也无法入睡于是就打开了窗帘，此时的路灯无疑成了摆设一丝光亮也没有。但是，午夜时分的天空，依然是星光灿烂无比美丽，静谧的世界与黑暗的地面遥相呼应。这大概只是我不由自主地仰望天空的视线和闪烁的星光撞击后消失了而已吧。另外，我已完全无法想象在这样的状况下会再发生什么了。

那天以后又过了一段时间，我得到了个只是片断的消息。

那时野宫住在石卷市的老家。二楼他住的房间的窗户正对着渔港，呼吸平稳的海洋和日常的视界很是融洽。他生活在海边，这里的寂静、荒凉都重叠在他的视野深处。在长年的日积月累中他的耳朵已将遥远的大海的声音像贝壳一样留住了，鼻子、皮肤等身体上的记忆中也被连接到了大海的片断。★

三月的那天所发生的事，有关野宫的，我的人朋友们谁都不知道。泽田说九号那天他有过野宫联系，野宫说要与回老家的朋友见上一面。至于那天午时发生的地震，我跟泽田也只是简单地提了一下而已。但是，当天他到底是怎样被海啸吞没、以及以后他的踪迹都无法追踪，重建他自己的时间也未能实现。

野宫的老家也遭遇海啸被连根铲的破坏，家人先后零零落落都被海啸吞进了水制墙壁中。本来他家都没有什么亲戚，而这次老家的熟人也都被海啸夺走了生命。占据野宫大半生活时间的大海连记忆的痕迹都没有留下。以后四月初他的妹妹找到了，七月末父亲从大海回来了，三年后母亲也终于回来了。然而，直至时隔九年后的现在，野宫和他弟弟依然还留在大海。

与几乎是小镇中心位置的木星相比，土星的位置要更远一些。从直通Prinzen街连接Theater街的小径一直往前就能到达土星的青铜板。这附近围城的城墙已有裂缝，还有被称作Deutsches Theater的剧场。土星旁的剧场被绿色大自然包围，从今年春天开始变得异常寂静，像被封在了无表情的石头上一样。附在剧场餐厅的一面玻璃墙映着森林的模样而抹去了自己的表情。

途中弯入往土星的惑星小径，我和Truffe狗就抄近路回家。在沿市城墙的散步路走约20分钟的地方有个蛋黄色的四层楼建筑，我们就在二楼的一个分层住宅里生活着。四周环绕城市的圆环形绿色森林越过境界线延伸进了生活用地，透过窗户窥视着人们。从春到夏，季节性的植物缠缠绵绵各展姿态，时而开花斗艳，但此刻大概又变成了草丛。★

一打开家门松露犬立刻感觉到了Agata的存在就跑来起居室。时隔一周的重逢使它兴奋地扭着身子不停地转、跳。去在Koln的姐姐家时，Agata委托我照顾松露犬。除了准备饵食、饮水和散步，都没有特别的问题。主人不在，松露犬转遍了家里所有凉快的地方后就安静的睡了。不知道是因为暑热还是它的慵懒，也或是它感觉到了寂寞，像黑色地毯样的松露犬除了来来回回的走动就是睡觉。睡着时呼吸匀称，腹部平静的起伏着，连我的手搭在它的腹部，它也没醒来，一身毛只给我留下如水般的光滑触感。与我相比，它显然不怎么介意我。

Agata在起居室被松露犬缠着坐在沙发上。当她与它的视线碰上时就是一种心领神会“好久不见”的神态。尽管是满脸的笑容，但她的表情好像在停留在什么地方。常有旅游虽已结束，但意犹未尽的人。是因为还没有适应这里的时间，好像丢在后头的行李迟迟才收得回来那样，要过一会儿她本来的神色才能如烤墨纸似的恢复。Agate的神态还留着时差痕迹。这不只是旅行后的疲劳，还因为她的心一直在强烈地向往什么东西，通过窥视窗她会看到现实吧。这是同时能看到两个时间的人的神色，也是从那三月的那天之后或多或少谁都会有的表情。

“久违了的旅行怎么样？”

“可不是吗！还真是有点儿累。真没想到旅游要花费的能量那么多。最初，映入眼帘的东西都很颜色都很鲜艳，但渐渐就觉得印象处理不够，好像就引起了心里的消化不良。”

“koln的情况怎么样？城市的氛围有没有变化？”

“没什么特别的。我的想象是，随着所到地方的改变眼里看到的东西当然也就随之改变，就能看到别的东西，但结果跟这里相差无几。人多得近乎拥挤、城市也热闹。除了自己的居住地，期待可能会有什么决定性的区别，是不是？此时感觉到一直保持着的距离也在渐渐模糊。”

我和Agata在说话，松露犬背对着我们已要开始吃给它准备好的食物。接着我正仔细听她姐姐讲话的录音时，就有了无法释然的东西。Agata每次触及到已去世的母亲话题时，就显出好像是在忍耐复杂的牙疼似的困惑。为此我会分心因而疏忽听她的话，突然耳边传来她的声音：“你跟松露犬去哪里了”？我想要回答她：“去迎接野宫的幽灵的”但还是欲言而止。而且我想这种说法会很奇妙。有一个声音在回响：“野宫的幽灵”跟“野宫”是两回事。而且只表现了野宫的部分性。虽然这样，如说：“已死了的野宫”，好像招来余味不好的意思。意识里好像有用手摁住头的一种声音。我也想这或许还是一种将他收走的说法。于是我无可非议地回答：是去迎接大学时的旧友了。还没接触九年间的时差。这时候舔着食器转着圈的犬抬起头来给我投来一种深思后的奇妙的眼神。

当晚八点左右，泽田在Skype留言了。在仙台时，我和泽田都是大学的西洋美术史专业。他研究以NicolasPoussin为中心的十七世纪的法国画，硕士毕业后，就职于故乡山形的美术馆当学艺员。

泽田和野宫同级，关系很亲密。九年前，泽田在四月中旬回到仙台，参与义务志愿活动，去过沿海岸的一些地方。因为无法跟野宫联系，加上野宫的石卷老家也因遭受毁灭性的破坏，我们之间尽管嘴上不说，但确信已孕育冷酷的事实。泽田尽可能通过老家的当地志愿者、警察、消防队员打听。虽然这样，由于石卷、仙台线的铁路也遭海啸破坏，要去那里也不容易。所以要踏入已寸断的城市恐怕也需要一定的时间。★

自从完全断绝了野宫的消息后，泽田几乎都没有提起过在那里看到过的一切。但实际上遭受破坏后的情景在了他的眼里。名字、和它们所本身所包含的意思，以及由这些唤起的记忆都遭劫难后所堆在一起的痕迹，现在也会留在他双眼的某个深处吧。泽田向野宫家的周围看去，直接感觉到或被感觉到了野宫已被吞没,而且无法分辨，不管你愿意不愿意就是个结果。作为一个死者要面对的地方、充裕都没有，还有大部分的情况下连尸体都没有，何况死已逐渐也演变成了现实。在那段时间、那个场所彷徨后的泽田，在剪下了那些记忆的同时、也将那些语言，在心里留下了。随着时间飞快地流逝，这些他都没有埋下的记忆、映像等或许都悬挂在他的心里。

告诉我野宫会来哥廷根消息的是泽田。听说，时隔九年后有了野宫的消息。或许被认为有冒死者名行骗的情况，野宫怎样证明自己的真实存在？还有他们之间说的话以及泽田在这件事上的不确定性是怎么回事？这些我都不知道。我只是收到了来自泽田的事务性的联系，互送了几次邮件而已。★

那天晚上的联系，是为了确认野宫是否已到达。考虑到时差，我想到他一定还在黎明前的最黑暗中。泽田和我都将视频关掉了，只用语音聊着天。说到野宫时，我俩的表情是怎样的？对此不知为什么我对他包括自己会是怎样的表情有种厌恶感。但是语音聊天虽然没有视觉信息，但所说的话和说话的语调所反映的情感，以及说话时所带的迟疑变得更加鲜明。隔着屏幕没必要去揣摩对方的表情，但却想从聊天时断断续续的声音里仔细地捉住些什么。

---- 野宫有什么变化吗？

泽田听着我流水账似的汇报了去火车站接到野宫然后又把他送到公共汽车站的经过。他沉默着考虑了一会儿后，就开始说起了只是轮廓性的暧昧的话。野宫和泽田联系的时间比我要早两周，对于野宫，他和我比，一定是虽然有些模糊，但是相对要有些印象。毕竟已断绝了九年的联系，随着时间的流逝年龄也在增大吗？还是相比九年前没有改变？他一定想通过视觉来知道吧。泽田和我，或许都没有认为野宫已是死者，而是一个从前世来的漂流者。这个想法一直渗在我的脑海中。

我想起今天下午发生的事。在火车站要见面时，以绿色的入口为背景，一个像圣人样的人影。他用脚画着惑星的小径，眼睛看着身旁的过路人，但焦点却是对准那个背景下的街。为此，好像一张在自己记忆里失败了的照片，而焦距没对准野宫模糊了一样。坐在公共汽车里的他的人影也被别的乘客的头遮住，没能确切地看到他的外形。原来我与他只是同在一个研究室待过，所以对他的外观没有深刻的印象，也就无法比较。尽管我在说对野宫的印象，但忽然发觉已变得是在描述一个圣人像。从平板无特色的黑暗画面，晚了一拍听到了泽田带有讥讽的笑声。

——你好像在读作品目录的解说。

——--- ---对不起。时隔九年要将对方看得清清楚楚，我好像已做不到。

——--- ---知道。我们只是根据比喻和某种心象叠加起来，好不容易才描写出了野宫。也许这才是现在最不让人伤心的做法。将眼前现有的画拿来作训练，反而妨碍了照原的样子去捕捉对方的形象。--- ---不过，也不是很清楚，是否是真的想知道对方的形象。如果没变化，随着年龄变化而改变了的自己和相隔了这么久的时间应该会感到有隔阂。如果有变化，野宫在我心里的形象会被更改，对此我有恐惧感。因为对对方来说，与我们一样九年间所经历的一切是无法描写的。-----在我的心里依然很强烈地留着九年前的瓦砾、土地的那一幕一幕，“野宫不可能被救”，眼睛所看到的东西，瞬间变成了的语音，在我的耳边响起。在我的记忆里，他的身影在那时候的那个地方出现了。我印象里的野宫的脸的模样也不是很清楚了。所以，野宫回来了?还是没回来，我也是糊里糊涂说不清楚了。对不起。

听到了泽田的叹气声，就这样陷入了静静地沉默状态。有一瞬间网络状况不好一时断开了，但他说的话却好像是在犹豫从另一侧要听我的回答。泽田只是用电子邮件、Skype跟野宫联系，也就是只用文字或声音对应。归根到底他也没确切地看到野宫。他说的话也表现出了他也没跟上九年间的时差。★

-----这么说，晶纪子也会来？如果跟她联系的话。

泽田突然话题一转。晶纪子也曾是同一研究室的，现在生活在比利时的Gent。距离上说，离哥廷根近的，好像就是她住的这地方了。但是，我和泽田谁也没有跟她转达过什么。

-----从比利时来这里好像不太容易。国境也刚解封，在这非常时期不是轻易就能移动得了的。

在这种时候才有国境的意识，好似在肉眼所看不见的土地间有了接缝。在欧洲这种无法掌控全貌的地方，距离还是处于暧昧的状态，对于有签证保护的我们来说，到哪儿都很远。说句带讽刺意义的话，要跟还活着的朋友见个面更不是件容易的事。

我们之间再一次陷入沉默，“八月中旬野宫也不会回来吧”。我听到了泽田说的这句失去要点的话。是因为我的沉默感觉到了记忆的暧昧？泽田听到“盂兰盆会”这词就困惑地放弃了接话。虽然离盂兰盆会的开始还有一个半月的时间，野宫会留在这里还是“回国”，我完全无法推断。

--- ---野宫是没有家可回，也没有人会来接他的。

泽田突然抛来一句凄惨的话。手机屏幕上出现了黑色背景上的明亮圆头像，与他的声音不太相称。听说野宫除了被大海吞噬的亲人以外已没有与他有血缘关系的亲戚了。“野宫以这样的形式出现该不会是在给人发出能发现他的尸体的信号吧”。泽田的这个声音好似让我有了期待，但这也是充满了不确定性的。为此，我就什么也没说。

这时泽田和我都已没了继续往下聊的意思，沉默的时间远比说话的时间要长。关掉Skype时，因为想报告的都已完毕，我在放心而觉得轻松的同时，也感到了话中有事已至此的重量。彼此都想要摘去对方的面具，只是话一直在打转。时间已过十点半，因为跟野宫见过了面，已动摇了要解开记忆的意念，我面对着无处发泄的感情竟不知所措了。看了日历才知道后天就是星期四了。这天下午，是Ursula能会客的时间。她的熟人来会面，就分了些红茶、Torte给来客、并打造沉寂便于说话的氛围。六月以后，随着对访问、见面的限制逐渐放宽，她的家被解封，也有时间了。被自称为“星期四人”的来访者,对Ursula的访问，最近从原来的可以几个人同时进行变成了分时间段的单独访问。“后天是星期四，我能去见你吗？”，于是我通过邮件连请求见面的事也一并提出了。

我和Agata的相识也跟Ursula有关。在这个称作哥廷根的小镇,她已建成了范围之广令人惊讶的关系网。在小镇内外建立起来的广泛人际关系，就如用点和线连接起来就能浮出复杂的星座一样。

Ursula曾作为德语和文学教师在Gimnasium工作了几十年。在学生面前巧妙地闪一下幽默、用温和的举止接触他们，她是一个跟学生们的距离拉得不是特别近的教师、很优秀也因此相对严格，考试相当难、有记忆是错误的东西定会彻底弄清楚后再纠正的人。正因为这样她受学生们敬慕，所以自然就有人集聚到她周围。退休进入年金生活后，Ursula选择将自己的生活埋进书中。还钻进了街上的小小的读书会。在这里，与其说他常在热心讲述自己一贯的意见，不如说是闭着自己的嘴在倾听别人的所说。当到她们的谈话如纠缠在一起成了解不开的死结时，就悄悄地插进短短的意见，她一直坚持着这样的方式。其结果是，读书的范围并没扩大多少，但结识了众多的人。安于朋友位置的除了曾经是自己的学生，老熟人、近处的居民等以外，还有读书集会的女性们。不管是闲谈或是有什么要请教时，访问者都集聚在Ursula身边。她所具有的吸引力或许不是来自于语言而是在于她的宁静。所以想找人说说话的，谁都会寻她而去。

Ursula的星座般的人际关系好像显得更复杂了。她的请教者、来访者也必定相互会有联络。找着好的眼科医生的，需要在别的市的大学请求专用图书馆资料的，想要单独学习西班牙语言的，对这些来访者，她就像用手指头指着星星那样给他们介绍自己的熟人。当我找到了论文的删改人时她就给我介绍了正在研究哲学的Katarina，另外，当我考虑搬家时她又给我介绍了正在寻找房子合租人的Agata。

当然我也是被编入Ursula星座图中的一个。有一天，从大学图书馆的布告栏上知道，读书集会要读夏目漱石的“梦十夜”。于是我寻着手写宣传画上的地址到了那儿，这时发现屋子里才三人。其中二人虽然压低声音像小鸟鸣叫似的在说话，但她们的话是在给在一旁默默不语的另一个人听的。她不但瘦还矮，但显得很结实。像透过层层相叠的树叶间的缝隙射进来的阳光，她的视线不时地闪着坚定而愉快的光亮。整体感觉，她像一棵树那样静默和沉着。一位一本正经看上去学生模样的主持人来到后也打开了书本，像小鸟的啁啁声和树的沉寂都还是原来的样子。偶尔发出就像树叶与树叶随风微动摩擦那样的声音时，小鸟们也就停止了她们的鸣啭。这个像树木似的第三个人的声音就是Ursula。讨论持续了一会儿后，她给我抛来了一句：“当你见到百年一遇的花开，你会不会意识到这其实是在与死人相逢？”这天最终的结果是，到”第一夜”为止，以后进展不快，来参加的人一直在变，“梦十夜”的读书会到了“第四夜”的时候就自消自灭了。但是，取代读书会的事让我成了Ursula家的常客。★

Ursula家的房子有部分是面对有公共汽车嘈杂声的Uden街道的。也是与Vender大街平行的穿过这座城的大街，跟木星的青铜板之间的距离不是很长。在这条街上，有一扇不经任何装饰的侧门，显得很静。穿过这个门就到小庭园与成林树木相间的里院。这是个将噪杂的噪声挡在了大街上，而耳朵却被静谧刺疼了的死寂地方。这里的一群建筑物中的一个就是Ursula住的地方。

访问Ursula时，桌上一定会有放着CheeseTorte的大碟在等候。烤制得黄褐色的硬质蛋糕上涂满了厚厚的蛋黄色的奶油乳酪，上面还用可可粉末、桂皮粉末描着奇妙的大理石花纹。有来访者时Ursula就用这Torte接待。来到她身边的几乎都是纠纷缠身的人。话说个不停但要说什么却没有头绪，因此无法消化所说内容的人居多。Ursula烤制的Torte起着活动嘴和舌头的润滑剂作用。有好多女性来参加，是因为有可吃着点心说话的机会。需要她沉默的人不少，新人也在不断继续增多。就像木星的卫星，具体人数多得无法把握的程度。★

跟野宫见面的第二天，属于我的时间静得出奇。因为松露犬像成了Agata影子一样一直紧随着她，我就没必要特意为它安排时间。尽管没必要将空白时间割开原封不动提出，但我还是难于处理。坐在靠窗边的桌子前，眼睛直盯着暂时搁笔中的论文，脑子里的空白处却在疏浚着文字。视线偶尔也会离开文字列扫向窗外，到达那个蔓延的森林动着从这里转移。风在刮着、太阳在微微移动。每当条件改变，森林的面貌也会随之改变。从半透明的绿色物中浮出来的叶脉，跳入视野中彩色玻璃重叠，这时森林的面貌就开始改变。树木变成了支撑顶棚的支柱，森林也将哥特样式教堂的幻影一样浮出。我的视线也在绿色的空想中再次沉入下去。

以跟野宫的邂逅为开端，我继续环游在自己的记忆中。昨晚也在梦中又一次体验了三月分发生的事情。每次我走路时会从一片记忆的断片到另一个断片时，我身体的一部分会卡在记忆的碎片上，这样每次醒来时，自己住的房间的气味儿、自己翻身时的卧床触感将我拉回到现实而觉得困惑。现在和记忆间的时间差，在我心里出现了被歪曲了的玻璃那样的东西。

我的指尖按在键盘上不动，手指的表面触及光滑的文字盘的触感令我着了迷。只在指尖肚儿上留着现实感，其它均溶化在了空气中变得透明那样，我觉得有点儿担忧。再看画面时，不知什么时候已到了一封邮件。“星期四下午三点。”这让我想到了Ursula在回邮件时那静雅的样子。

我第二次来到哥廷根是2017年3月。第一次是那次震灾后的第二年，是为期一年的留学时候。然后回了国，硕士课程结束后，在私塾做讲师又开始再考博的准备。所幸的是因为第一次留学时的指导研究家们还在大学，所以作为正式学生入学的手续就惊人般的顺利。上语言学校，通过德语能力考试，以及考入美术史科专业的过程整整花了一个年半的时间。那时起就一直留在这个城市专心致志执笔博士论文。

我在哥廷根暂时扎下根来时就发觉这里的地面的安定性，它是不会发生震动的。一直生活在东北地域城市的人对地面上的微震有一定的敏感度。以九年前的地震为界，锻炼和培养了我们对震感敏感度的，同时除了要去习惯脚下经常会微震的地面、并无其他。两种彼此相反的感觉在巨大的地震以后都得到了锻炼。设法让自己对微震会作出反应的同时，不给身体和意识有太大的影响。夜晚地震发生时，如果是震度二或是三就会从睡眠醒来，但知道情形后马上又会进入梦乡。

每每走在德国的大街上就会对地面的鲜明程度产生信赖感。这就与孩子将父母作为绝对的朋友投去信赖的眼神那种直率很相似。每次进入陶瓷店、葡萄酒店时就会看到，店内所有墙壁面上覆盖着多层架子，架上堆积如山的瓶子。这种地方给人一种以安定为基础的美学感。无需考虑因地面摇动会发生掉落事故的防止对策，还继承着静物画的有效果的布置。好似绘画性的均衡支撑着的瓶子在那里尽情地欢笑。

你们对地面有绝对的信赖感吧？有时候我会小声地问Agata。对地球抱有的信赖感？听这问话，她的神色显得有些诧异：这是把从汉堡来的朋友送到火车站后在回来的路上的事。跟松露犬一起从火车站回到歌德大街后，我们沿着惑星小径走着。恰巧走过青铜板旁，她将“Erde”解释成惑星，视线转向那里。

在这个国家几乎没有叫作地震的东西。Agata说，她唯一经历过的是1992年发生震源在荷兰Roermond的地震。震级是5.4级，此次的震动越过国境到达了德国。古老建筑物的墙壁倒塌，瓦块从屋顶上落下，又听说Cologne、Aachen的大圣堂等也受了灾。虽然这几乎是30年前发生的事，但在地震发生时她睡得正熟，而没察觉到。在早餐席上母亲告诉她凌晨3点多发生过地震时，还只是五岁的少女的她因没能体验到地震还觉得非常惋惜。Agata说，这以后她都没有遇到过地震。★

不会摇动的地面默默地支撑着哥廷根市里像矗立的古树那样伫立着的传统的木框房子。这是久经时间看得出已有弯曲度的像木制工艺品似的房子。曲线的点与点相连，从里面开始膨胀的呈面包形状的房子现在依然洋溢着特有的生活气息和情趣。因有弯度，窗户已难以打开，透过模糊的玻璃能安安稳稳地看到里面人的动静。房子再怎么有弯曲度但也仍然垂直于地面。为此，可以理解为在这种透明的信念中，房子里有人在生活着。

这样的信赖感，我直至现在都不可能产生。地震时那种地动山摇的感觉已深深刻在我的体内，倾耳细听似的要探诊地面的动静。摇动的节奏大概已附在了自己的身体和神经上。这种感觉不会在站在安定土地上的人身上生下根来。

眼睛看地面时的不调和感觉，除此以外偶尔也会有突然出现的时候。

因为常去ursula家，我也渐渐适应了她星期四的客人们。其中有一位约十二岁叫Agnes的少女。她和母亲barbala俩生活在隔着一个院子那边的公寓里。最初随母亲一起出现，不久就挣脱了母亲自己走过来了，等我注意到她时，她已升格成了星期四客人中的一位。在孩子面前Ursula的声调和态度也不改变。但是对听者的信赖性来说，少女以孩子特有的敏锐性看透了她。在她的亲密性的背后能看得出是为了要融洽度在撒娇，但Agnes却不可能测量错跟别人之间的距离。她除了定好的星期四时间以外都没有出现过。

Agnes能与人之间保持一定距离，这和她的神经质的性格有关系。她常怀有一颗警戒心，惯以仔细观察且沉默寡言，在用语上保持不即不离的适度距离。她理解星期四的女性们与自己之间的距离，故有时会故意无视或巧妙利用。对我的态度也在某一天有了180度的转弯而缓和了起来，这里面也混杂了我的好奇心。我在认可她忠厚的同时，也不会无条件地绝对相信她。这样的率直有时就如针头，无意间就会戳出来。对她来说，针头这个比喻潜藏在一个小故事里。当Agnes听到我是从日本来的时，像只小猫那样微颤着嘴唇哧哧窃笑，并很得意地披露了些什么。

去年夏天，Agnes和学校的朋友一起想去旧市政府对面广场像大茶室那样的一个店去买冰淇淋。夏季该店常是顾客盈门，甚至店门前常排有弯弯长长的蛇形队列。排在Agnes们前面的是一对年轻恋人，男性德国人女性日本人。在队列里他俩悄悄地伸长着脖子，看着玻璃柜中调色板那样的有色彩的东西。男性问这女性：“你喜欢什么味道的冰淇淋？”女性答道：“地震，地震最喜欢。”男性沉默了瞬间，突然笑出了声：“草莓，是草莓，对吧？”他订正了女性的发音并且还夹带着逗趣的语气。女性也笑着动作柔柔地拍着他的肩膀。原来德语中“Erdbeeren（草莓）”和 “Erdbeben（地震）”的“Erd（e）（地面）”的后缀音很相似，所以发音往往在记忆或在嘴里会被混杂。“地震味的冰淇淋”这样的逸话百分之百的概率会引来哄笑。这是Agnes所喜欢的，对她来说，这样的误解能给人以回味，感觉很好。正因为这样，好一会儿的时间里这句话就像变戏法似的被她来来回回地说来说去。如果我在场，“你还是喜欢这个味道吧？”她会跟往常一样这样问我。对着像碎了的零食那样的微笑堆满了的她的脸，我也只能跟往常一样耸耸肩而已。眼前的这位少女，其实我怎么回答她都没有什么意义。因为一连串话被归纳得漂漂亮亮，如此问话也仅是一种仪式上的美那样的东西。我是从被地震毁坏的城市来这里的，还有很多日本人都被地震时的震动在身体上刻下了深深的印记。而这对她来说，是无法把握的在遥远的地方发生过的现象。地震这个词对从未在自己的语言领域里出现过的地方人而言，我一直有一种非常遥远的感觉，或许只能一句话来概括：“非常奇妙”。★

但是，语言和感觉之间的距离交织在我的脑子里。对“战争”“空袭”“喷火”这些词，不会伴随我的感觉出现。至于“海啸”，对我来说也只是觉得它跟感情是有关联的，实际上也只限于曾在屏幕上见到过而已。当我给这个词附上感情时，我的身上便刻着它在生活了，而对亲眼所见海啸时汹涌而来的一堵堵水墙的人们来说，就会因感伤而觉得测错了距离。另外，我的身体和感觉好像也渐渐习惯了没有地震的土地。同时也就觉得这词的意义在渐渐失去。每当在网上看到日本发生地震、台风以及暴雨等的新闻时，这个疑问不禁不会被拭去反而会留下痕迹，这或许就是那天的记忆留在感情深处的一个地方，直至现在我都感觉到了那有痕迹的地方以及我自认为的对野宫的背叛的语言。

星期四下午，我刚走上Ursula所住的公寓的楼梯，就遇到在倚靠在楼梯平台的墙壁直盯着手机屏幕的Agnes。察觉到了有脚步声她就抬起头但用并不关心的眼神看了我一眼，然后语调平平地“你好”打了个招呼。还没等我回打招呼，她的视线就又已被那个小小的屏幕所吸引上了。她那色浅的长发像一片遮住了光线的小云彩，充满了空气而膨胀着，由一点缝隙露出了插着耳机的形如贝壳的耳朵。耳朵像被音乐浸泡了似的，她的身体随着音乐的节奏在轻轻摆动。我想趁还没卷进她的摆动就先走过去，就从楼梯平台上折回来，脚刚踩上楼梯，“哎”，Agnes还是语调平平跟我搭话。“妈妈马上就完了，再等稍一会儿就好吗？她们好像有重要的事。”我转过身靠近她两三步，“就在这里停下吧”她细细弯弯的柳眉毛洁癖似的皱了起来。我在跟她保持了一定距离的第三个台阶处坐下时，少女这才放下心来脸上浮出了笑容。

自新冠疫情流行开始以来，Agnes的神经质在加剧。跟友人间的距离拉开了，即便是玩儿也显得无精打采。城市被封已数月，无论是对人和物的限制在逐渐放宽，人们对此的心理状况也随之得以放松。由此在六月的时候发生了集团性感染。因为对于儿童必须要戴口罩的义务的要求没有对成人那么严格，在室外及公共场所，人们相互间已不介意距离、还常将口罩拉至下巴，露出嘴巴。但是Agnes对自己周围人的透明度仍抱怀疑态度。这种怀疑不仅在是否有确实安全的距离上，甚至还有别人投来的视线上。她患有严重的哮喘病，曾因此症的发作遭到别人的厌恶目光。她将遭遇到的别人的攻击性目光,全都照原样还给周围的人。这样所招来的结果是，所谓的透明性仅局限在手机以及笔记本电脑屏面上这么点儿的距离。因为只有在这里她能安心地跟朋友说话。我注视着画面上她灵活巧妙动着的手指就开口说：

“今天不跟Ursula说话吗？”

“是她有事找我，我原只是为了吃Torte想来。”★

至于Ursula，她依然和以前一样说话留有距离感，这让我感到吃惊。已到了成年人般须有耐性的时候，但在她的时间中仍然有着浓重的孩子气，也许Ursula的耳朵以及沉静是一种物理层面上的需要。她这样的信赖感是冲Ursula的家来的，或许已让自己编入了独自的安全圈也说不准。

在听到开门声的同时，Barbara叫着Agnes名字出现了。在图书馆工作的她，常是来给Ursura送书的。在隔着闻得到书本芳香的距离我们互相伸过手臂轻轻碰了一下手肘，仅是这种程度地打了个招呼。在Agnes视线里，我们还不能以疫情前的习惯用相互拥抱的方式打招呼。Barbara说“忘东西了”，说着给女孩轻轻地扔了个口罩。Agnes耸了耸肩。就把手机藏在了口袋里。女儿戴上了淡红色质地的四个角上有羔羊花样的口罩，Barbara也戴上了能让人想起像闪电的几何图镶嵌的口罩，口罩遮住了她一半的脸。母女俩都只露出眼睛以上和额头。看着眉眼以及鼻梁并排着的两张脸，我第一次发现她们母女长得非常相似。

Ursula家所有的架子上都摆满了书，四处洋溢着书本特有的香气。还有一部分架子上已摆不下的书，就像猫给自己找合适的憩地那样，藏在房间里哪个意想不到的地方。如靠垫下边、排着的红茶罐后边、相框下等。虽然房间整理得很好，只有书是可以随便反复移动的。★

这个七月，几乎让人感觉到了些许疼痛的炎热此时却好像被隔在了我屋外。朝北的房间里晒不到太阳，院子里的树送来凉爽的风。时隔四个月后的相见，Ursura却没有特别的应酬话，在确认了坐垫上确实没有书后，就让我就椅坐下。染着栗子色的头发，个子不高但身体很有节奏感。两只棕色眼睛的眼圈上被细细的皱纹画着圆圈，好像要抹掉波浪留在海滨沙滩上的痕迹那样，表情极为丰富。

桌子上跟往常一样放着Cheese Torte。撒有Cocoa粉的表面,仔细看时发现朦朦胧胧地浮现着什么。棕色粒子群织成的是大理石花纹，其奇妙程度与木星的表面极相似。因为Torte已被切开，所以虽然已不是整圆，但看得见里面的层层木星漩涡在旋转。而大赤斑花纹只留下一部分，听说缺掉的那部分是被Agnes吃掉了。“她大概吃过三块左右”，Ursula边说着边笑着给我切下了一大块放在新的碟子上。因为餐刀又一次切了下去，所以剩下的Torte上的大赤斑也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我才想起来”，Ulsula的声音好像是慢了一拍似的从离我有段距离的地方传入了耳朵。我才发觉，她在桌子的那边，手拿着一只纯蓝色漩涡花纹的茶杯。★

Ursula坐的座位因远离窗户而被淹没在了灰暗中。室外的光亮从远处射进来照在她的脸上，看上去像映在水面上的映像有些模糊和暧昧。我看着她模模糊糊的脸上那嘴角的动作好像是在说一个单词。“采购”两个字突然就闯进我的耳朵。就这样时间悄悄掠过，三月就成了过去。她的脸给我留下的印象是很镇静的样子，好不容易我的意识才跟上了她的话意。也就是到三月的中旬日用品一直不足。超市架子上的一部分食品已出了蛀虫，所囤积的物品已引起平衡失调而遭来越来越多的不满。刚从Milano旅行回来的Ursula必须自我隔离两周不得外出。“星期四的人”就代替她轮流出去购物。我也替她去过超市，因为有人数限制，在店门前人们经常整齐、确保间隔距离地排着队。我在排队时，由别的记忆引起的轰动在我的身上留下了烙印。人们排的队列的长度、密集程度和距离。悠悠然的暖和和却带着疼痛感的寒冷。

对着沉默着正准备红茶的Ursula，我开始说话。感染正在扩大的三月，让我想起了九年前三月的情景。

Ursula的沉默像一个钩子那样钩住了我内心的记忆，就这样记忆的门一点一点慢慢打开。★

震灾后的第四天，近处的超市已几乎没了食品，就想去街中心走走。又因为车里的汽油已所剩无几，决定跟往常一样坐公共汽车和地铁。因为有些车站受到了极大的破坏，只能坐到中途就下车再转公共汽车，这是震后我第一次到市中心。市中心的寂静让人感到惊讶，感觉着这死气沉沉的寂静带来的压迫感好像将时间中止了一般，一切都处在了真空状态。而对一座城市来说，一旦没有了声音，它的存在感也就失去了一半，就像一个影子被扯下了一半，就再无谈完整那样的氛围。

我跟随着人群走着，去寻找有食品卖的地方。看到了在一个百货商店地下购买食品的地方，在这里人们排着几百米长的蛇形队列，我就站到了尾部，再往后看，身后的蛇尾还在延长。往前看蛇形的躯干更长，根本不知道头部在哪里。寒冷逼得我双脚不停地踏着步，手指已冻僵，我只能隔着手套强咬手指来唤醒知觉，除此以外别无它法。再加上停电，哪儿都没有可以暖身的地方。几天的寒冷已像蜘蛛网一样缠着身体并将身体结成了冻块，无法融化了。在这个队列中我的耳朵便开始搜集话语：靠海的地方、以及车站对面的东边就沿着海，这些地方现在怎么样了等等的问题。

而这时候我也完全没有想起和野宫有关的事。将沿海一带被海啸吞噬的事和他关连在一起，是在这以后不久的时候的事情。★

震后一周，我才踏入大学的研究室。从外县来的学生几乎都回老家避难了，只有家人、或是老家平安无事的学生才会来研究室收拾和整理。但是，在当地人中在离海较近的那些学生有相当一段时间都没有出现过。

研究室的收拾和整理迟迟不见进展。商品样本、论文集等有重量的书本都层层堆在地板上，移动书架也遭到了破坏。旧书在落下时因冲击力而遭损坏。学生们在交流有关核电站的新信息、遭海啸后的受灾情况的同时，反反复复做着将书籍集中再搬到别的教室去的活儿。还相互询问对方那个时间点在哪里？正在做什么等。像是在确认着对方的情况并热心地倾听着。这跟沿海一带相互交换和确认去向不明人的安否信息不同。对直至现在还尚未得到安居的人感到不安，还有那自己心里无法留住的奇妙情感。我们好像是为了要知道表现它的语言而来到这里活动自己的身体似的。虽然从报纸的照片上已得知沿海一带的现状，但这跟我们所感到的混乱之间，还隔着一堵既透明又有厚度的墙。而这个非现实性或许是看不到海的远处的那种靠不住的感觉。我们也许能像将多面体的结晶放在手中转动那样，将别人说的话如同证词一样收集起来后窥视，再将这些事慢慢消化一样。★

但是，关于联系不上野宫这件事，就在随着教授、助手们说话时语调渐渐焦躁而引入话题的时候，静静的我们说的话也在减少。静默吞噬了所有的声音，连一点细波的声音都听不到。随着石卷灾害状况的口口相传，沿海的一带、邻县以及核电站避难的范围，都不是以面布置传达消息，而是在各侧重地汇集野宫所住地的情况。并且我们开始在报纸、网上仔细查寻避难者名单以及死难者的名单。每个人都在仅限于单独一人在场的时候才查看死亡名单上有无野宫的名字，因为谁都畏惧看到这个消息，甚至还有为确认之举感到内疚的。一般只有在两人以上坚信野宫是平安无事的时候，他们的眼神才是相通的。但如果是独自一人时，眼神中的坚信也就不复存在。结果是眼神和语言都被死亡或者去向不明所取代。我们已作好了接受绝望的心里准备。每次过目死亡名单时，即便是看到素不相识的人的名字，都会感到于心不忍和不安。这些未曾见过面的人在世时的生活，遇难的时间，还有在那个时点将他们卷入海洋时的映像叠在一起，名字和声音都会在遥远处回响。就这样三月将逝，残酷的的四月就到来，谁也都接受了野宫已被海洋吞噬的事实。

来到哥廷根以后，那个遥远的地方曾遭遇过的地震记忆，我一次都没有去唤醒过它。★被绿色环抱的那片东北的土地,以及没有一年四季境界的这些地方的名字，对谁来说都是这个耳朵进那个耳朵出，渐渐成为遥远。谈话中只要谈到地震和海啸，听的人的表情上都会笼罩上一层黑雾。如果说起核电站的情况，黑雾便瞬间放晴，点头理会。我所在的地方，从停留在地图的印象来说我曾住过的地方跟这个焦点的所在地都几乎是被横着排列的。宛如围绕着地球旋转的月亮。在他们的心中，有核电站的地方，象征性地说，其印象就像有幽灵附在人体身上那样的感觉。

但是野宫的到来，使得我无法掌握记忆与实际之间的距离。他出现的这个地方，离吞噬他的海洋那么遥远，且既没有他的家人又没有他能常住的地方。对此，我难以找出可以解释的言词。大概我还是无法赶上记忆所含有的时差。

我就想要试着问问正在准备换红茶的Ursula，有关Agata错过经历地震机会的事。你还记着有关Roermond地震的事吗？她停下了手中的事，眯起眼睛好像在盯着排列在书架的书，开始挖掘其记忆。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1992年的地震。当时她在哥廷根，经历了一场黎明前的地震。不过在Ursula的记忆中并没有心灵上的伤痕。有关地震的逸闻极其简洁，“好像颤动的布丁那样”的瞬间感觉而已。对此以前发生的地震来说是18世纪中期以德国西部的Duren为震源的。对已过了两个世纪以前的地震来说，间隔时间实在太长，就让它留在历史的记载中吧。因为有关面对地震的距离感的差异在语言交流有了纠结。所以我开始踌躇是否要说出追溯野宫来时以前的事。★

当我辞别Ursula离开她家时，感到心里沉了块铅似的沉重。因为除了吃进肚子的Torte，心里还压着许多说不出口的话。究其原因就是有关野宫的到来以及因此而引起的记忆，面对Ursula的沉默我居然说不出口了。确实我的记忆线索已被解开，但想说时舌头好像被什么缠住了似的说不出话来。但回去时Ursula说的话在我的耳边想起。一般来说已过去的事情会借用什么人的脸或样子来再现，但这些脸或样子相当模糊，如要看得清楚是要费时间的。在我的脑子里像“舞蹈”的像那样，要剥下白色的看不见脸的假面，但指甲却是戳着的，旋转着掠过我的手时，其脸还是不会露出来。说什么也不让我看到他的脸。

当走出屋子到里院时，阳光下的树叶低垂着头片片无力。悄然间一阵笑声穿过叶子间的缝隙传入我的耳朵。应该是Agnes的声音，尽管我看不到她的身影，但我感觉得到这树林里留着她的笑声。是我的回忆不够彻底的缘故吧，因为我把自己当作不适合这里的幽灵了，而且为了要除掉这种违和感也考虑要去个僻静的地方。★

Ursula的公寓到圣Yacob教堂和木星的青铜板之间的距离几乎相等。从教堂正面的铺石地往下看，正好能看到埋着的青铜板。在这里以黑色为背景的主题标志物扇贝呈金黄色泛着光。这象征巡礼者，同时也显示圣Yacob所有物的标识。在德语中扇贝称作Jakobsmuschel即是圣Yacob的贝。圣人和贝之间的关系难以分开，标志物的这点在视觉上很明显。戴着附有贝卡帽子的就是判明圣Yacob的立像。这个圣人不是以个人的身世、面孔、外形来判断，而是以携带东西更明显。

圣Yacob教堂的别称为巡礼教堂。守护旅途的圣人教堂是作为巡礼者的休息地在沿街建成的。在中世纪的时候，巡礼就是奉献终生的旅行，比得上罗马、耶路撒冷，西班牙的圣地亚哥德孔波斯特拉都是被列举出来巡礼的目的地。经过法国到达西班牙的街道也像血管那样在德国国内分布。哥廷根也包括从北欧连接的路线内，像Lubeck、Hannover在贝壳街道上都连着名。走向圣Yacob的遗骸目的地的步伐现在也没有中断。曾经，作为通行票据使用的扇贝贝壳，既象征着圣Yacob，也可作为身份证使用。

当步入十四到十五世纪建立的教堂的时候，我的耳朵、眼睛瞬间沉浸到寂静中。在多次步入教堂后我才知道这里具有水的柔感。教堂的顶棚、墙壁上都没有多余的装饰，四处洁白且相对的静。一根根林立的柱子像是面向祭坛排列着那样的木柱，表面都刻有独特的花纹。灰色和红色的菱形花纹相交着向上攀援上升而去。这个几何图样源自发现透视画法的十五世纪。如果你用视线来描画左右支柱的表面时，花纹就会栩栩如生地来扰乱你的视野。双色的则像蜥蜴的鳞片覆在支柱上，而因为鳞片的花纹在每个支柱上都不相同，有粗犷的也有纤细的，充分发挥了将空间的进深和遥远的幻想巧妙连接的作用。

透视画法是在画面或空间上画上深度和长度。根据哥德式，教堂内部的顶棚凭视线作用会延伸到哪里，目的地又是哪里？在我的眼里仍然浮现着海岸线和覆盖在海岸线内侧的白色素描样的东西。这难道是存在于这透视画法之外的遥远地方的东西？透视画法在记忆中也起着作用。另外在那焦点上所设置的影像也会改变其它记忆图像的布局。随着时间的推移，设定了各种各样的消失点，能让我们自由随意的激发回忆。但对我们心中的消失点来说，已彻头彻尾地被定格在那一天也是无疑的事实。★

时间的透视画法能对准更远的记忆焦点。跟野宫的交谈始于他对德国美术的兴趣。当时正是我就读硕士课程第一年。一天在西洋美术史研究室野宫就要提交毕业论文的课题来和我商讨。二月末，对四年级研究生来说，这段时期是笼统考虑研究课题的时期。

德国美术曾是比较冷门的领域。在美术史研究的世界里，古时代的德国美术就没有那么人气。因其色彩是相对浓厚的对比色，人物表情称得上怪诞，人物形体动作夸张笨拙。要让人赞美它真会令人踌躇，所以属于不是理想型的更是远离调和的东西。如此明显的形象对比有时会让人感到畏惧。

经过专题研究以及对所给予课题的处理的画家和作品，渐渐确定了研究欧洲哪个地域的美术的方针。野宫研究的是十六世纪活跃在意大利的Andrea del Sarto以及他周边的画家。作品是受了Leonardo da Vinci影响后的风格。宗教画上弥漫着既沉闷又柔和的氛围。在任何地方都看不明白的穿越了时空的光。听说该画家吸引野宫的理由是在夏目漱石的《我是猫》中叙述到的美学家迷亭的假《写生论》。把这个捏造的东西信以为真的苦沙弥先生是称为实践专心致力于猫的写真时被用了此名的画家。不过，当我询问野宫从这里越过Alpes面向北方画家的理由时，他的回答是，他在德国美术馆里看到的绘画，印象极其深刻。在研究室的大桌子上他用指尖移动着描画的轨迹就是挣扎着成为一名画家的路程。★

2010年的暑假，野宫从英国、意大利到德国巡游美术馆。在伦敦他看到了漱石赞赏过的画，在意大利的圣堂、为了看美术馆，他几乎是磨破了脚跟，看坏了眼睛般程度，最后挣扎着走到了慕尼黑。又听说他在那里的Alte Pinakothek里看到了将天空现象以及周围包围这些现象的风景表现得淋漓尽致的作品。这是Albrecht Altdorfer的作品。是十六世纪始期活跃在德国Regensburg的画家。那还是原则上仅将自然、风景作为装饰背景的一部分的时候，他是奠定纯粹风景画的画家之一，是能丰富巧妙地将心象覆盖在风景上的表现方法。也就是当视线由看风景过度到天体现象、气象等等时的相应的表现方法。地上以及与此相对的天空也在暗示上帝它们的现居地也不够容纳，很象征的在从表皮开始往外溢出来。

其中野宫特别有兴趣的是有关天体现象、对天体现象和光源的描写。耶稣诞生做为主题的作品展示了用它的诞生以及诞生地的Bayt Lahm的星辰，能联想到火球的独特形状来表现。也是从这里作为开端，他所关心的以及兴趣范围扩大到了当时的宇宙观和形象。也正是从这个时候其对自然的目光包含了两种神秘性。对宗教的理解和观察的视点混合了在一起，由风景本身开始发现了圣性。

尽管这样，在我问他“你研究Altdorfer的宗教画是要当作毕业论文吗？”时，野宫却坦率地给予了否认。他说：我是想提出有关《Alexander the Great的战争》的论文。

野宫提交的是一幅公元前333年发生的Issos战争的Altdorfer的油彩画。尽管是以Alexander the Great统帅的Macadonia军对波斯战胜的史实为主题的画，但作为风景画也享有盛名。画面上的前景是朦胧色彩中此起彼伏的战斗场面。它的焦点不是仅集中在一个英雄身上，也反应在场所和事件上。即便如此，这幅油彩画中最醒目的是画面后景中的海洋和天空。青黛色的山脉对比前景流动着的色彩显得格外沉寂，像是在闭目静思等待着夜晚的到来。横卧在画中的地中海与这青黛色交织相映出的略含红色和白色的天空的动静。西边，太阳已越过地平线，而相反方向的东边则是一轮皎洁的月牙高高悬挂。再看浮现在天空这块装饰板上团团围着的有重量感的云彩的动静，视线向上朦胧中越往高处越是显示出了一股强力量。还有从青黛色到蔚蓝色的色彩流动。俯瞰地面、仰望天空，能联想到是鸟类的视点。

当看到画中这样呼应着的色彩时，野宫的眼里是大海以及包含大海的光景静静地重叠在一起。对曾住在石卷靠海地方的野宫来说，海洋和天空合奏出的色彩、表情的变化是再熟悉不过的东西了。长时间堆积起来的感觉、记忆引起了对远隔时代、场所的画家的作品的共鸣。★

这时，野宫慢慢讲解的这幅大海素描，透过蓝色玻璃窗叠加在我心里对蓝色的印象上。通过天气、季节、时间刻画的海洋和天空应该是源于透彻清亮的观察眼光。居住在海边人们的特有感觉和经验的传说，洒落到打开着的目录旧画上，又像从远方传到我耳中的故事那样回响起来。野宫在解释十六世纪画中的蓝色时说了这话。

这是在研究室野宫见面时最后聊的话。就在那以后还不到两周的时间，野宫就被海洋吞噬了。

在教堂，我注视着主祭坛上挂着的祭坛画任透视画法浮游在自己的感觉中。具有三层意思故事的祭坛画，这就是表示教堂名来由的圣Yacob生涯的油画板、描绘的是基督的生涯与遭遇的苦难以及穿着黄金色的木雕圣人和基督伫立的场景。每个油画板都根据信仰的挂历展示着。每次我来这个教堂时进入眼帘的几乎都是基督的生涯。墙上是用金色的底色描画的逸话，其色彩通过彩色玻璃窗射入的光亮，柔和地被拉开，连死和充满了痛苦的后一半的场面好像也是发生遥远的什么地方那样映在我的眼睛。不是钉在十字架上死了就能完事的，而是从埋葬遗体，再到从墓中复活，这样一个过程的故事。我试想在这块油画板覆上野宫的时间，因为我在空想，他死去时的场面无论是什么时候看到的都只是大海的模样。虽然他的遗体至今仍未发现，但他却来到了哥廷根。尽管这样，这个事实跟复活这个概念是怎么也不会重叠在一起的。★

第三个，数次看到是以圣母子和十六圣人的雕像所构成的场面。这块油画板，十六人聚在中间像是一起在照集体相，却并不显乱，而是将基督和圣母玛利亚夹在中间横排一列。由于华盖、支柱这些精致纤细建筑装饰的缘故，圣人之间相互也很明确地保持着距离。这里也有四位圣女，她们披着金黄的外衣、脸颊上透着玫瑰的红色且温柔地微笑着。我浮想起她们的随身物品并由此猜想着她们各自的名字。手拿面包碟子的是Thuringen圣Elisabeth。携带着车轮、剑以及戴着冠的是Alexandria的圣Catharina。携着焚香罐的是Magdalena玛利亚，还有手捧水果箩的是圣Dorothea。与将这些夸耀给人那样携着书本、主教手杖等显示权威的圣人们相比更鲜明的是他们的特征和名字。

我的研究主题是中世纪以后德国的十四救难圣人的图像的发展和信仰问题。虽然原来这是天主教的一种信仰形态，但也是十五到十六世纪前半期德语区域流传的圣人崇拜的表示。尽管这在欧洲的所到之处都能看到，但在区域上其实对所信圣人是有区域差别的。特别是当自己名字含有当地土地名的时候，这样的关系就越加坚固。这十四圣人是个小团体，是信仰祛病、消痛、免灾、避事故、免猝死等的对象。死亡、痛苦等会以各种不为人知的方式闯入我们的生活，所以人类与之相遇是防不胜防的事。为了保持安全距离，我们就想祈祷生前受过类似痛苦拷问、死亡的圣人。我的考虑是他们是历过痛苦的专家，所以他们才会正确地从防病、杜绝死亡的角度保护我们★★★。

基督教圣人很多，要将他们图像化，就要将本人以及有其个人特征的持有物一起画上。比如书本、手杖、钩子、罐子及羔羊等这些特征物与有关他们的逸闻紧密相连。为此，大部分的殉教圣人在表现上均持有刑具和带有伤痕的身体的一部分。为方便辨别，圣人各自的刑具和被认可的身体的一部分关联在一起。作为有外伤疼痛的象征。以此作为头绪，来观之人会祈愿病痛治愈、消灾驱邪。手持被幽禁的塔的圣Barbara、身体上戳有射来的箭的圣Sebastianus、手拿着夹住牙齿的钳子的圣Apollonia等，为了凸显自己的存在，主张要常设痛苦特征。

其中有两个特别奇怪的圣女。Siracusa的圣Lucia和Sicilia的圣Agatha。上了刑后的她们，一个眼睛被挖，另一个乳房被切。画上她们的被割下的身体的一部分端端正正地被挂着。虽然圣Lucia手中持有一只眼珠，但画中的她的圣女像却有一双完美漂亮的眼睛、一幅是她的手指轻轻地捏着留有眼睫毛的眼皮裹着的眼珠。另一副则是一手托着载有眼珠的金黄色的托盘。二重化画过的眼睛，到底哪个是圣Lucia的？同样的疑问也指向乳房被切下的Agatha。她一手托着的是载有像糕点那样圆鼓鼓的锥形体的乳房的托盘。不过对她来说，因为胸部是隐藏在服装里面的，乳房被二重化就不很明显。对她们来说，身体的一部分被重复托付，也许难于处理？她们被失去的身体的一部分跟没有什么刀伤的身体一起存在，另外死后也这样一直抱着痛苦记忆断片的意义，我对此感兴趣。★

其实大脑中有些记忆是由人的身体记忆维持的。经过如此多次的重复，它就像色深的黑痣，在身体的某个部位埋了下去。

三月里那一天的记忆，不只局限于我的视觉。对我来说几乎身体的部位都已刻上了那次震灾的印记。右手，是触摸自家养着那只的害怕余震的狗的脊背时的感觉、反复触摸因失眠症而变得枯燥蓬乱的头发时的动作；夜里黑暗中无意识习惯性地要去按电气的开关以及对黑暗的失望；左手，伸进排了长时间的队才得到的食品口袋时勒得疼痛并留下了红色痕迹，收拾被毁坏的餐具时指尖感觉到的冰凉的疼痛，排在集会处手握塑料瓶凑在唯一的水栓口接捧喷溅出来的水时被沾湿时的冰冷；耳朵，没了来来往往的汽车，大街上一片空白。想要汇拢断断续续的信息的会话、还有广播发出的声音、好不容易在接通的电话里听到了的一些声音；在大学里住惯了的猫因为饥饿靠近走来时发出的悲鸣声、以及吃着给它的罐头和食品时的咀嚼声；双脚，买食品时排成的一字长蛇队中因为饥寒交迫而不间断地没有节奏的踏着步、因为没有公共汽车坐，只能步行而变了硬的脚板；胃，带着疼痛的空腹感觉，感觉到因食品匮乏消化器官的一部分一直在没完没了地述说；鼻子，让人感觉到变得很敏感的食物气味儿、以至于闷在家中，身体有了气味、旧书都长了霉；肌肤，已无法洗去的肌肤上堆积和黏沾着的沉淀物的重量感。感觉像被针刺时的疼痛一样的寒冷。

不只有映像才能变成记忆。身体的各个部位也会储备记忆并默默地担负起它。身体所担负的余像应该是不会消失的。尽管皮肤的

再生更新有自己的周期，但地震以后，时间和感觉一直都留在了看不见的皮肤表层。即便是这样，我的记忆依然挣扎着走到了目的地并变成了没深度的白色。如将整个身体上的记忆都连接起来也只不过是收集了已成了记忆的断片，而要将那天的所有影像和盘托出似乎已没了可能。身体的部位是担负记忆的标识物。这是属于我的一部分，但要像圣人那样作为证明自己的象征是不可能的。因为我居住的地方跟海洋、核电站无关。所以那天的记忆要和我关联，就会在这个点上失去。

出了教堂从惑星小径往太阳的方向走，就过了火星跟木星之间横着的宽敞车道。我也常随着车流骑着自行车来来往往。有时也会被公共汽车的追赶得奋力踩踏板。但是如自行车太小要保持距离就很不易，即便想随车流提速，后面的自行车也会很容易就赶过你。而后面的公共汽车、汽车迫近而来时，就会陷入被驱赶样的窘境。这条小街不同的时间带，会像小惑星带那样自行车、汽车相对拥挤。每次像变为小岩石的碎片那样描绘轨道时，脑中会出现被别的移动者冲撞弹出这样的残酷意象，就会集中力量奋力脚踏脚板。★

我想自己和背后的那块大金属块之间的那一点距离应该无视，这样感觉就出现了偏移。没过一会儿，除踏着自行车踏板的脚和握着车把的手以外，身体的轮廓似乎都已模糊不清，感觉自己是在浓云蔽日的空气中飞舞。最近几乎都没有骑车，但还是一直有被追赶的感觉。现在追赶我的或许就是被叫作野宫的幽灵带来的记忆，在身体上断片的记忆也就不稳地浮出来。

我见过Ursula以后就没跟野宫有过联系。仅说了几个不能相见的理由。如他到的地方是别的城市就好了，每次有这样的抱怨时，就会被罪恶感折磨，感情表面的东西也一点点被削去。没有野宫的消息，结果我的生活本身也都没有什么风波。

不过，他来后还没到两周的时候，街上就流传起了怪异的传言。在海王星的惑星小径前边有人看见了冥王星的青铜板。2003年设置惑星模型时，在比海王星还偏东南方向的森林中，在冠以俾斯麦的塔名的旁边也有青铜制造的冥王星影子。但是作为太阳系第九位惑星的冥王星在2006年作为准惑星位置时，就从惑星的范畴被除外了。这也给哥廷根的惑星小径带来了变化，没多久冥王星的青铜板也被撤除。取代它的是2013年以数学家Carl Friedrich Gauss的表示测量标志的纪念碑。在此两年后作为准惑星冥王星的新青铜板设置在了位于北边的Max Plank研究所前。★

冥王星的青铜板又回到了原来的旧址。这到底意味着什么我不得而知，只能推测是像长了翅膀在飞来飞去。传闻越传越离奇，那样子就像是迷失了方向后撞到玻璃窗的小鸟。或许是从三月开始氛围变的闭塞的缘故，为了打发时间的人们徒步到俾斯麦塔、Max Plank研究所就是想要确认这些传闻的真伪。研究所的前面，那些现在已经跟别的准惑星合在一起的冥王星青铜板依然矗立着。所以，好像竖在森林里的塔前的东西应该就是被撤去之前的模型板。也许是要表露把冥王星归还到惑星群的隐藏主张；也或许是一种怀古情愫。如仅是如此便能完事的话，事件就会被森林局撤去而快速完结。

不过，问题在于旧冥王星与规则不符合。每天每时都会出现时隐时现的无常反复。不是常在塔边出现而是像迷失在森林里踪迹消失。尽管如此青铜板的目睹者数量还是一直在增加。根据他们的报告和网上流传的照片、动画，它是不能随意挪动的作品，而是像以前那样镶嵌在白色石头里的青铜板，如果把它当作模仿品就过于费功夫了。一时也有可能是合成画像的风言风语。因为报告来自各个不同年代，所以风传很快也就消失了，但其可信程度却在逐渐增加。不过，当“存在”作为前提出现时，出现和消失的周而复始就变得出奇，此谈论也越发热闹起来。★

Plute是源于拉丁语的冥王星名称，古罗马神话中代表冥府神的意思。也是死者的冥府。因为与此有关联的惑星出现在小径，使人感觉遥远的死好像有又到了身边。因为新冠的死亡不断增加、九年前因震灾消失在海洋里的野宫等几个有关死的印象和记忆在我脑里拂过。“Memento mori”:“记住你终有一死。”想必曾经的第九号惑星模型的移动就是这样被嘲笑过的。冥王星也便像幽灵一样，在以前的地方扎下了根。

“这么说来”，突然想起野宫的家应该就在Max Plank研究所的近处。那一带有不少公寓建筑，住的多半是自然科学专业的学生。如果要从旧街走着去有相当的距离，所以不是骑自行车就是坐公共汽车去。那一带还有小山坡、森林，给人以城市近郊的感觉。野宫就住在离现在的冥王星青铜板不远的地方。

我没有到那么远的地方去见他，野宫好像也配合现在的状况几乎一直都呆在自己家里。不过冥王星的奇妙风闻传到我耳朵的时候，他给我来了个电子邮件。“在月沉原（Gottingen）见到了truffle犬。★

曾经的国名、地名都是按日汉字音译的。即按照耳朵听到音读的音声如实标注的日本文字。Berlin（柏林）为柏林。Keln（科隆）为歌伦。Dresden（德累斯顿）为德停。Munchen（慕尼黑）为民显。根据读音而得来的日本汉字将该地方给人的印象很奇妙地表现了出来，有时甚至是愉快地在改变。柏林是边境伯爵领地的森林，到了秋季会举办打猎节，以狗的吼声、牛角号角声为信号，森林中呈现骑上狩猎的马匹竞相驰骋的场面。在歌伦的音乐节上，从歌曲和道德两方面的审美展开竞赛。修道僧一齐企图逃跑的德停，民众活动上在民显燃烧起了革命火种。在我心中的地图，重新用名字来投影了故事的断片。

哥廷根，音译为“月沉原”，意思是月落原野。寂而美的文字组合很偶然的和日本人看大自然、月亮的眼神连接在了一起。用汉字表示的名字也许从主观印象上感觉到的是隔得很远的地方。静谧地排列着的汉字，不仅让人有了对这座城市的表面印象，又让人能回忆起那段特定时间内穿插进去的一张张的不同面孔。

不过，这种根据音读排列的汉字，因不使用而在被遗忘，但为什么这里还会有？读着野宫的邮件，我的视线停留在了月沉原这个陌生的用汉字记载的名称上。邮件说这是个很普通的叙说。诸如申请签证的手续问题、外语学校的课程申请已完毕、大学图书馆的利用方式以及在亚洲食品材料店能买到的东西等等都平铺直叙地写着。丝毫没有特意要去触及以前的哥廷根的样子。文中出现遭遇truffles犬这件事有些唐突，与文章的前后关系无关。这时第一次出现了用汉字命名的地方名称，而且完全不可能是键盘上的文字出错。暂且先祝贺他的生活已进入正常轨道，至于“月沉原”我就没有提及。

不过，因为月沉原这个曾经的名称的出现跟冥王星的旧青铜板这似幽灵般出现的时期重叠，就无法消除我感觉到的那么一点儿奇妙。于是就在我考虑野宫的到来也要联系同时，森林的容貌也开始在慢慢改变。

冥王星幽灵的风闻悄悄地在传开，我从Agata那儿知道了这个奇妙的话题。她是住在这个城市的森林散步爱好者之一。在哥廷根的东部、西部横亘的森林，或许是因为被旧城市团团包围的绿色散步道诱惑，好多人成了绿色爱好者。加上三月以后，因为生活方式变得越加闭塞、为了维持健康、减轻精神压力，养成了散步习惯的人数也在增加。而Agata常常是跟truffles犬一起穿过森林来到海王星的青铜板然后再转回家的路。就此事我问过她，她说，为了要确认传言的冥王星模型的有无，她还没去过Bismarck塔。Agata还笑着说，即使不到森林的深处，只在森林的边缘散步，也能充分享受到静寂。此话不由得让我感到在这畅所欲言的背后好像隐藏着对truffles的一线希望，对此我故作了并没在意的样子。★

但是，在她散步时出现了个小小的变化。Truffles犬最近表现出了特有的搜集癖趣。带它去海王星近处的森林时，它就会从地里拖出些东西来。而拖出来的既不是truffles、毒茸，也不是个动物的死尸。当我询问这些被发掘的到底是何物时，Agata给我列出了一些单词。手杖、玩具剑、投镖游戏的箭、绒布制的小羊、生满锈的杯子、坏了把手的篮子、塔形的偶人房子。显然都是些被遗弃的与人的生活息息相关的东西。在这样的地方要将这些视为丢失物品似乎有点脱离现实。Agata看出了这里的人对森林失去了该有的尊爱。对于这种非法丢弃物品感到愤慨。每当发现有东西时，她都会站在保护环境的角度从有污染森林的痕迹开始将话题展开。另外，作为发现者的truffles犬好像已失去对黑色陨石状蘑菇的嗅觉记忆。取而代之，它得意地在主人面前显耀自己在地里发现了能展示人的生活的片断。Agata还愤怒地将看到的污染绿色森林的证据收藏在手机的照片夹中。并且此举一直在坚持做着。

只有一次，泽田说过他在海边看到的事情。

距三月的那个日子已隔了一段时间的时候，他尽量会到海边野宫曾经住过的近处去看看。在那里有些东西已不是原有的形状，也失去了原来的用途，并且使用这些东西的人也没了去向，连这些东西的名字也在被忘却。虽然有些东西还留有原来的外观、形状，但毕竟是经过了时间的洗刷，作为“有时代的印记物”，通过照应过去来摸索渐渐就有了识别。同时泽田看到的东西也和记忆密切相连且言语充满内涵。偶人与鞋、汽车与皮包、衣服与书本、桌子与衣橱，等等这些不只是单纯的名词。而是这一带经过时间的冲刷后沉淀下的过往人们的生活片断。泽田在那里看到过人。绝不是特意的拟人化，而是把握了夺走的这个地方时的时间以及残存的证据。不过，即便是有人也是他不相识的人，所以这部分记忆却不能与其他人分享。在他心里反应出来的是浸湿过海水并沾满了泥土的东西、并遭到破坏已是面目全非只残存形状的东西，听不见声音只能靠视觉来把握的东西。而这一切他却完全不能理解。他不断地侧耳倾听想去理解，终究也只能描摹一个模糊的人影。即便是这样，脚在往前走的同时，他想说的话被物与物的私语、悲鸣与沉默吞没。他行走在堆积着无数连形状都支离破碎的无法辨别的东西的地方，他说他自己生平第一次想到：人生活的地方有那么多的动画组成各种不同型类的形状、人在这样的地方的生活、时间等都原原本本被反映了出来。★

海边和市中心，因为泽田在这两地反复往返,他的眼睛像是附上了一些东西的幽灵。堆积着的瓦砾在他的视野里变得模糊，于是闭上眼睛想遮断眼前的这些，却反而在眼前出现。把这些称作为死的迹象那是也太鲜明了。恐怕，这就是个理由吧，他在硕士论文选择的是Nicolas Poussin的“我也还存在Arcadia（Et in Arcadia ego）”。里面有几个变了形的，如牧歌那样的田园风景中放有与此景大相径庭的骷髅，跟所在的地方无关，视线相对着的是死的形状。显示了即使是到乌托邦，死依然是不变的主题。

我又想起泽田说的话：“当海岸的情景吸引了眼睛而再无法分离后，---” 一时间让我无法再看到那幅由物与物、场所和物之间的巧妙组合画成的surrealism风味的画像了。风景里的沙滩上有斜歪倒着的钟，与房间里混在一起。冬天的海边有一张床，还有跟这些东西组合在一起的造形题材似的人体的画像。虽然我已看惯了画像中，那些没有关联的东西之间的结合。但是眼前这些层层叠叠的杂乱东西到底不是框在画框内的画，而是横在眼前的现实。无法将原来人住房子的地方现在横着倾斜着的小船、冲来的一辆辆横七竖八交叠在一起的汽车，等等丢进在画中和梦中，再逃到一切都井然有条的现实中。在我眼睛里一直都留有画中的非现实性和在现实中的非现实性之间所具有的近乎断绝的距离感。正因为这样，才无法将有关野宫的记忆和眼前的这些连在一起，好像感觉已失去了一半那样。

没过多久，除掉了这些东西后，地上就没有东西再发现。东西是不见了但声音依然还在，这一带由原来的喧闹变得沉寂。泽田的耳朵、及眼睛里留下的记忆断片将野宫的肖像抛得更远，更扭曲了。★

truffles犬的奇妙发掘还在连续不断，这时候Lutia和Catarina来访了。封锁解除后，尽管已经允许少人数的会客，但问题是只限于在家中。没人来访的屋子虽经打扫还是呈现出倒时差样的混沌。我在用吸尘器扫地发出喀嗒喀嗒的的声响时，Agata就在厨房里准备晚饭了。装满水的锅中煮着贝壳形状的意大利面，深底锅里咕嘟咕嘟煮着似乎在喘着气的加了沙司的切细了的蔬菜。她背对着我细致地在剔除大肉块上的筋，右臂和肩膀都卯足了劲，每次菜刀接触到菜板时都会发出沉重而混沌的声音。切肉的菜刀就这样好像具有要让对方远离的作用。我也想要躲避这个低沉声音，故意将吸尘器的响声弄得更大些，离Agata更远些。

星期六的傍晚，天阴，空气却是难得的暖和，这时Lucia摁响了门铃。开开门，脸戴蓝底有水珠图案的口罩，微笑着露出两只温柔的眼睛的人闯入了我的视野。她在眼镜店工作，我跟她认识也是在Ursula家。精细豪华的金色镜框后面是一双灰蓝色的眼睛清澈得如冬末日落时的样子。在仙台，积满了雪的地面与天空相照映时是这种色彩，但我来这里以后还从没见到过。虽然白雪不可能直映天空，但会让天空的高度变得模糊。没有坚硬矿物样的浓厚色彩，有的是内在某个点上的柔和而又朦胧的淡蓝色。Lucia的眼睛让我想起了已忘却了的三月微寒的空气和积雪的情形。★

她脖颈子上挂着一条项链，坠子是蓝色玻璃的形如人的眼珠一样的精致工艺品。不是那种自然夜色风味的深蓝，轮廓是经融化显得模糊不透明的白色玻璃，上面镶着如种子般的黑色玻璃珠子。对此，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它的名字。有种心痒难挠的感觉。“这是什么？”“Nazar boncugu。土耳其的护符。” 这个驱邪眼、恶魔的眼神和Lucia的温柔的眼神形成鲜明对比，是反映不出感情的深蓝色，显得既冷又硬。

Lucia去Agata那里后，Catarina接着就来了。尽管在“好久没见了”打这个招呼时她是有意微笑着的，但并没看见她咧开嘴在微笑。哲学硕士学生Catarina，也是我论文的德语批改者。她的说的话像擦得锃亮的玻璃，同时因为内容犀利击中要点，有时就像一把锋利的剑直刺与我。一边是Catarina耳朵上晃动的车轮形状的耳环正对着我的视线，另一边的我一直在心里祈祷不要询问我论文的进展情况。

吃饭时，我们的会话终于在易懂的基础上过了安全通道顺利开始了。有关彼此的近况、各自周边发生的逸闻、州政府的对策等，我们顺利地连接起了彼此曾断过的生活线。因不是通过文字、画面的肖像而是直接面对面的接触，彼此还是感到了强力的违和感。又因彼此生活节奏不同，我们的会话内容又开始顺着就餐顺序在改变。不过，就餐结束后Agata像换干净碟子那样，随着甜点出现一起提出了新的话题。当然，这肯定还是森林中发生的某一件。★

“俾斯麦塔附近森林的乱扔垃圾现象愈发严重。原因定是那里的人跟人学样，随大流。”

对truffles犬的发掘进行了一番说明后，Agata鲜明辛辣地如此断定。Lucia和Catarina俩先是诧异的神色看着碟子里堆得高高的冰淇淋，片刻就已理会了似地咧嘴笑着。Agata对无视环境保护擅自玩自拍的人投去蔑视和指责的眼光。想起当时和在Auschwitz收容所前自拍照片的人引起的争论，他们没有得到Agata的宽恕。选择那样的地方作为自拍像的背景，简直不可思议。但是那却已成为了一个肖像，时间和记忆的肖像。无数的面孔刻在了那个地方，想要将它们挪到背后又怎么可能！她那对场所肖像性尊重的视线从在城市东侧转向了森林。就这样话题又回到了森林。

“突然去散步的人们只将森林看作是一个地方。”他们认为“不就是一个地方吗？”“而我想要说的是：要将它和到目的地的空间作为背景联系起来看。”“你彻底认为这里的主角就是森林？”“对。散步者的行为是个短暂性因素。因为平时只关心自拍就会弄错对焦的方法。”“像讨厌自拍照的Agata的意见。”“可不是这样吗！因为想要显示和大自然保持着良好关系，所以自己的视点就只在森林”等等。话越说越多，Agata也愤怒得连翅膀的羽毛都竖了起来一样。然后像要抑制自己情感似地将存储的照片从手机画面上导出。★

不过，这是否真的与为看冥王星的青铜板而来的人有关？Catarina声音如银铃般清脆地说。这些都不是随意能拿着走来走去的东西吧。因为这个冷静的声音，积存着热气的话题就此停止了膨胀。在手机的照片夹里留有大批truffles犬发现物的记录。她的指尖在画面上不断滑动似乎不见尽头，原本留在地里的东西一个接一个的出现。这些东西是还留有人的气息的，于是我就产生了像在看遗留品一样的困惑心情。看着这些照片沉浸在沉默中的我们，听到了Lucia “等等”的声音，然后轻触画像的指尖便停止了滑动离开了手机屏。随她的指引追溯了几张照片，看到了埋在土地中的像簇生在一起的花儿一样的淡蓝色东西，把它们放大后，我们才发觉这是沾满了泥土的Nazar Boncugu。Lucia的眼神久久盯着有裂痕Nazar Boncugu不愿离开。

以后Lucia从Agata那儿又得到了几张照片，罗列了几个暧昧词语就离开了。Catarina仔细看了照片但并没有特意说什么。她用小匙搅拌着已溶化了的冰淇淋，顿时淡红色、白色、绿色搅出了奇妙的大理石花纹。快要回去时，她有些踌躇地叮嘱Agata，要给自己的玩具木剑和生锈的自行车车轮照相。森林中的这个新发现，中断了她俩之间要说的话。钻进这深度迷路状态好像是多余了，让Agata也没了要将有关森林再解释解释的意愿。一个星期六就这样过去了，迎来了星期天，她都没有去过海王星附近的森林。★

新一周的星期四，Ursula邮件联系了Agata。邮件里说有truffle犬在森林中发掘到的东西的照片要给她看。大概是作为“星期四人”的Lucia，和Catarina去了Ursula家说了有关发掘的事情。尽管已仔细听过了，但Agata还是把全部照片资料都送到了Ursula邮箱。后来又听说Ursula委托包括跟她一起在海王星附近散步的同行，都要搜集truffles犬在森林里发掘到的东西。Agata和我都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都只能在沿着偏离的轨道，积累着渐渐冷漠的人性、不安，无法动弹了。

这又跟冥王星的青铜板模型会有何关系呢？我们在避开这个问题的同时只能围绕着Ursula的委托不断揣测。与Agata和我的困惑无关，truffles犬还和往常一样寻几个凉快处到处自在地午睡。我想它的鼻子能嗅出的应该不是陨石蘑菇而是什么断片吧。看着它时常抽动着的鼻子，我隐约感觉这是与冥王星叠加的死的心象。

由这个位相逐渐偏移的状态，我又一次收到了来自野宫的长长的电子邮件。我被其中“月沉原”这几个文字吸引注目。★

“语言学校的课已开始了，但多半还是上网课。是那种隔着屏幕的面对面授课，这种授课形式让我觉得新奇。但由人的习惯，感觉有点儿像是从坡道上滚落下的石头有其惯性。一旦习惯了它，相反在与人真的面对面时反倒产生了不调和感。虽然这样在屏幕上反反复复的会话，但语言还是失去了原有的色彩有些乏味。尽管能理解这种特殊情势下的无奈之举，但还是渴望与人直接会话从而了解语言的鲜明性。幸运的是，认识了曾在学校里教过德语的老师，跟着她我能一周两次练习德语会话。又因为她很喜欢读书，有时还将小说代替教材，不少时候还把日本老短篇的德语译文拿来一起阅读。当读到日本作者的名字时，顿时感觉自己说的德语里都平添了几分自信。

这么说来，这座城市有个很奇妙的风闻。想必你应该也知道，就是有关冥王星青铜板的事情。听说就是你以前曾说过的惑星小径上撤除的那个冥王星模型，有人目睹它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有时有人急促地组成小团体出现在Max Plank研究所前。也有分成两组去确认两个地方的青铜板是否分别存在。因为这是在我家近处发生的事，我一看便能辨别，感觉多少有些太过狂热。我也习惯于在购物或是散步途中会走到研究所附近去确认。冥王星的青铜板照旧还是放在原来的旧址。而在Bismarck塔旁出现的，说不定是冥王星的幽灵。想着什么时候也要实地去确认一下。★

即便撤除太阳系的惑星群将其变为准惑星，冥王星应该也会围绕此轨道运行的。如让惑星小径的尽头设定到海王星，这也只是扩展了我们的认识因而承认了它变化的结果，而在此前面的冥王星本身是不可能消失的。就如由地心说到地动说的移行那样，是不悖宇宙学基础概念的。但是，从哪里着手或简单地下结论都会有不调和感这是事实。但如断念惑星这个名字，我想冥王星的名字自然也就会被遗忘。

说起这个不调和感，我在这座城市来回走动的时候，常常遭遇自己要去的目的地没了影踪。虽然是正确无误地沿着大街小路在走的，但有时一到关键时候目的地就消失了。也许不是我搞错地方而是弄错了时间。因为偶尔会在陌生的场景下、遇到走过那里的人，就朦朦胧胧地进入了城市的重叠时间里了。暂时，我将那里称为月沉原，但因为除我以外还见到别的人在不合时宜时进去的，但如果这不是夸大其事，我就会觉得放心。就像以前写的那样，在这里我看到了truffles犬。它好像还是热衷于在土中挖掘什么。★

再说，在学德语的老师那儿我认识了一个叫寺田的日本人。他特别斯文、是一位物理学研究者。他的斯文还不同于所谓的沉默寡言，给人以穿着得体、文质彬彬的印象。上次当我提到MaxPlank研究所在作有关太阳系的研究时，他表示非常感兴趣，所以我们就想一起去实地参观。话是这么说，但因为我没有自然科学的相关专门知识，只有建立在绘画基础上的神话的心像，所以根本说不上是导游或同行者，最多也只能算是个陪伴者。寺田对自己所关心的事情都不用言词去修饰表现，而是正确地在沉默、或通过简短的语言找到方向而前行的人。为此我感觉到他的沉默比会话更有意思。我想什么时候在合适的时机能给小峰你介绍一下。”

----好像野宫来了。

从野宫收到电子邮件的当天晚上，晶纪子很唐突地在Skype来联系。这时候我们还是心照不宣地关闭着相机的摄像头，用语音聊天。晶纪子是我大学的同学，我们同年考上了硕士，中途我因故休学，她则考上了博士课程，还决定了去比利时的Gent留学。听说她在那里埋头苦学已几乎进到了博士论文的最终阶段。就在我曲曲折折期间，她决定在那个所在地扎下根来。

----因为泽田来了个电子邮件，我就想跟你联系要确认一下。邮件说你要去火车站接野宫，后来怎么样？里美你经常跟他见面吗？

----其实从那时起一次也没见过。★

是吧。说这话时晶纪子的声音十分冷静。她这种没有引子就直奔核心说话的习惯一点也没变。本来计划四月份去见她，但由于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者数量的有增无减导致国境一度被封锁，所以现在的这种方式在无法见面时也能清楚地听到她从遥远地方传来的声音。

晶纪子正在研究有关十五世纪在Nederlands的圣人遗物容器和圣性。圣遗物指的是耶稣、圣母、圣人的遗骸、遗物。除了圣人身体的一部分以外还有接触过圣人身体的物品上也被认为寓于圣性，被归属在天主教的信仰中，而收存这些的收存物便是圣遗物容器，其中包含骨头、牙齿的碎片、头发和衣服的残存物以及称为受难时受刑刑具的残缺部分等等。因为容器通过容纳的东西也会带有圣性，就给予了适合并与其的形状相符的装饰。晶纪子主要负责处理的是以Hans Memling的“Het Ursulaschrijn”为中心的内容。有圣堂形状的黄金容器的壁面上，用精致的笔画着圣女Ursula的逸闻。她选择这个主题是震灾以后的事了。

她的老家位于气仙沼市，在那个三月的一天她的家被冲走、城市又遭火灾，一切都毁于一旦。虽然家人平安无事，但她一直以来积累的经验都被水与火毁掉了。到并无受灾的松岛的祖父母家避难后，她跟家人一起回到原来的住地去寻找被海啸冲走、被火炎吞噬的房子。但因为以前的残痕上已混有了别的东西以至于根本无法辨认和发现。从此以后，晶纪子就开始执着地关注那些有关联的东西。★

如果晶纪子在这里她会有怎样的行动？我想画出她有可能出现的行动轨迹。或许这样的空想的最终结局也只能诞生在辩解的基础上，深深叹口气，就这样将真话吐出来。

——想见或是不想见，我想不应该是感情上的问题。只是该怎样去继续见面，我还真不知道。

——尽管有太多盼着再相见以及一直盼着家人归来的人，但是只要想起这些就会倍受罪恶感的折磨。而对我来说现在的状况下还是不能去见面，这个主张是正确的，举着它就能对自己解释，然而里美就住在那儿的附近应该就不好办了。这么说应该有些狡猾，多亏是在这样闭塞的状况下，我可以不直接面对记忆，某种程度上能稍稍放心。

——而对于我，问题不是距离而是距离感。心中一直在为自己的记忆与地方之间设置了过长的距离而愧疚。为此而不能与野宫见面。

——是我想得太复杂了吧。本来我没考虑过自己与幽灵之间的距离感。已经时隔了九年，该怎样填补这段不在时间里的空缺，对此却又不能去问野宫。——过了盂兰盆，他又会怎样呢？★

其实晶纪子也在考虑着与泽田的同样的事。即使已告别了长期生活的地方，我们的感觉依然让我们联系在了一起。当我们开始用平时说习惯了口语说话时，很自然的就配上了肢体语言。但同时也被这种突然的活生生的会话感觉到了些许踌躇。要跟野宫联系吗？我知道自己说漏嘴的话使晶纪子困惑了。过了一会儿后她的声音才又回复了冷静。

——在我周围摆着的是这九年来积攒了的与自己有关联的东西，这样就能保持和已经消失的东西之间的距离，对记忆来说应该也是这样的。通过跟野宫说话，能不能直接去面对那时候的丧失。

“不知道”，这句没有声音的话，却清晰地直传到耳朵深处并在回响。我在九年前也曾有过太大的丧失感，但对她来经历的也不是一般的丧失。虽同有丧失，只是我跟晶纪子的差别在于丧失感的深度。那天以后又过了几年、我们还在仙台的时候，我去过她独自生活的住处。虽然整齐但却有种说不出的压抑感使屋子里的空气显得沉闷。仔细看，满屋子东西都摆得井然有条。晶纪子察觉到了我被不留空白的房间窒息的样子就默默地在笑。这些东西在延长我的记忆。

不光是书本、衣服、餐具，包括一些从哪儿得来的奖品和潦潦草草写的便条等她都摆得整整齐齐。这些收集在一起的东西能重新拾起曾被火灾和海啸夺去的她生活的片断。我不知道，这些被布置成如彩色玻璃窗那样的东西是否能让她浮想起记忆中的图画。不过，时隔九年跟野宫的对话对她来说并不能让她想起过去以及记忆中的事。正面临着消失的生活痕迹，恐怕连正在进行时的记忆都有可能丧失。

有关冥王星传说虽然并没有公然风靡，但在哥廷根居民之间已悄然传开，不知什么时候起它就成了人们朝拜的圣地。到了周末，以这里为目的地的人集聚而来显得格外热闹。解封后，有关室外活动的人数限制规定开始放宽，对有些地方已能公开的转变被认为是人性化的转变。以前平时被认为是奇怪的戏谑类的有些事情，也因为是有解放感的作用吧，将人们的关心和兴趣吸引了过去。在森林深处出现的冥王星模型，或许正因为是在这里不连续存在的有幻像气氛的东西，才会显示其神秘性。作为目击者，也有要知道其出现的法则的人，并从天气、特定的某段时间等环境的条件，到目击者的共同事项来分析下去。★

同时，这也意味着这些突然去朝拜的团体和以往的森林散步爱好者之间的对立变得愈加严重。散步者主张，他们重视的是跟大自然对话，让自己的耳朵远离嘈杂而得以治愈，关注并留意森林的变化。而随着参观冥王星的人日益增多，就像指出Agata那样，在海王星青铜板的南东面那里的一片森林里无视公共准则的现象更是显眼。随处乱扔的面包纸团、空瓶子等等，散步道以外的植物区和禁止入内的区域均有被踩踏的痕迹。对如此破坏森林的行为，森林散步爱好者们的愤懑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尽管散步尽量避开了人员密集处，确保在安全范围内，但依然有植物被肆意踩踏的现象，对此实是无法容忍。他们愤怒的呼声越来越大。所以为了弄清元凶风闻的真伪，森林散步爱好者们好像选定去冥王星的旧址。这举动引起了更棘手的事态发展。目睹冥王星青铜板的人都对这不可思议的状况感到惊奇，并认可了突然去惑星小径散步朝拜者的处境，因而想要寻找协调方案。但没有亲历的人们则更固执地坚持自己的主张，还将攻击的矛头直接指向这些稳健派。其结果，造成了森林散步爱好们之间的内部分裂。★

此外，有些地方街容发生了变化这个悄然传起的风闻也传到了我的耳朵。如果城市东侧森林出现的是空间问题，那么城市西侧的问题焦点该是在时间上。在哥廷根的街上偶尔会出现过去的情景片断。这个片断的记忆主要是关乎建筑物和人物的。对旧市街以及周边的古老建筑集中的地方来说，也会混入一些别的旧建筑物却难以引人注目。但对战后再建的建筑、人员集中较集中的火车站、广场等地来说，即便历经久年也依然备受瞩目。但这种情况有时会转眼即逝，这时段被当作海市蜃楼般停留着。所以或许对这座城市的记忆表现得跟冥王星的青铜板很相似。

进入视野的都是以前的人影，远比建筑要多得多。那些睡在深棕色、黑白旧照片上的、或是睡在胶卷中的人物都从眼前掠过。这时候就像在日本盂兰盆会相信看得见的死者出现在血统亲属身边那样的眼神都看不到。在现实的情景中，只是已走过的人在水面上像又重合起来的影子那样晃现一阵后又消失。而这里的风闻，尽管在宣扬却还是没有达到口口相传渐渐膨胀的程度。★不特定的从以前就来的漂流者，静静的任她擦肩而过后就消失了。对没有迎幽灵习惯的地方来说，对处理记忆的方法也会不一样。对因世界大战而消失了很多人的地方来说，期待跟死者再见的人随着时间的推移也已消失了吧。就像多重曝光的照片那样，街道投射在自己的记忆里，也像陆上的海市蜃楼那样投射在已淡浅的记忆碎片上。哥廷根，看到的是多层的时间相重，深深的沉在了回想中。野宫所说的月沉原大概也是分层时间中的不确定的一个。

夏日，随着天气渐渐炎热，城市也似被炒过般呈现出奇异的光泽。暴晒下的灰浆、石头墙壁的表面仿佛像人的脸被汗水湿透了似的，奇妙的发着光亮。此外，不知从何处飘来重重的烟火气味，是东西被燃烧的气味儿但却不见火焰在何处。而其实这一带一次火灾都没有发生过，所以我想这也应该是这块地方印在自己记忆里的碎片吧。这个烟火气味在酷热里使人感觉更沉重，我开始头疼，并且这个疼痛欲置我于死地般。因此，我便几乎足不出户，坐在桌子前面对进展不顺的论文，继续着眺望窗外光景的时光。Agata也不像以前那样对森林环境问题喋喋不休了。散步时，连（truffles犬）松露犬发现了什么东西，她的声音也像被它吸取了似的，整个家里空气郁闷。沉寂得只闻见松露犬的爪子摩擦地板的唏啦哗啦声。★

数日后，Ursula又来邮件联系说：下周四傍晚五点半要举办晚餐会，请你也过来。因为晚餐会包括有关森林散步和表达对松露犬挖掘所作贡献的谢意，所以Agata和她的松露犬也受到了邀请。再往下看Ursula余下的信息，我就不由惊讶并困惑。内容是，还另外邀请了两位客人，两位分别是姓寺田、野宫的日本人。并且还说：每周两次他俩都会来Ursula家练习德语会话。听说你和野宫正好本来就是认识的。以上便是邀请书的内容。

虽然哥廷根是面向世界开放的一座学术城市，不过城市规模其实并不大。就像蝴蝶效应的程度那样人与人之间关系甚是密切，要想得到一个人的信息并不是件难事。尽管这样，野宫来这里的时间不算长，这段时间里和外人见面尚且很难，竟然能相互认识，我想只有Ursula能做得成这样的事。就在我这么慢腾腾犹豫着是否能与自己的记忆相对的时候，她已将此点与那点联系在了一起。结果就是我的踌躇从外缘开始被消除。当再次阅读时，“寺田”的名字让我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也明白了这个名字眼熟是有道理的，因为想起了在野宫的邮件中曾出现过几次。对我来说正确把握Ursula的星座图好像是不可能的。这时候Ursula又来了一封追加邮件：这次要举办的是有关贝类的晚餐会，你想带什么形状的贝壳就带什么来吧。

在我眼睛深处所收藏的海洋碎片，开始对贝类的词有了反应样的在我视界某一处正悄悄闪起来。★

记忆深处有关海洋的断片在不断渗出来留下奇妙印象。对某个地方的印象来说，不只是受现实光景的影响，通过人的语言或眼神也会生成。不过深处、有重叠在一起的各种各样的印象，也有自己亲眼见过的海洋断片。

我的有关海洋记忆是被裹在孩童时代温柔印象里的，即岩沼的二之仓海岸和旁边的市民游泳池，印象之线从这里开始织纺。每年夏天我的父母都会开车带着我和体弱的妹妹，即使很费时间也会来这里。因为海水对身体好利于健康。每次夏日的远行父母都会反复重复这句话，故印象尤为深刻。顺序一般都是按先去泳池再去海边。当滑到随风起波的海水里时，光线的映照使图案浮上水面，从而可以看到深处。听说从海里引出来的水有一股海水味道，这股味道也在小学、我家近处市民游泳池，洋溢着不一样的香气和味道。在蓝色水槽的小小的海洋里，瞬间谁都会变为那形形色色的鱼。在游泳池的底面上用白色涂料画着的章鱼、河豚等的海洋生物以及动物都有可能会来抓住我的脚，当自己这样的空想威胁到自己时，我就会变得慌张而想出水面。

★

将在海水里浸泡后有点儿发倦的身体沐浴在阳光下，目送着脚步声都不留的时间悄悄溜走。一直到黄昏时才会离开游泳池，在海岸的松林边眺望大海。大海是跟游泳池里透明平静的水不同的，海面上泛着时而浅蓝时而深蓝的波涛，还不时传来波浪拍击的声音。远方地平线与天空汇成一线，透视画法上的消失点在鲜明的阳光照射下显得朦朦胧胧。欲寻找海市蜃楼般的那一点，拘泥着大海彼岸这个词，但这个词的本身就感觉特别遥远无法把握。尽管这样，还是一边想象着该词特有的静谧与剔透，一边又想着剔透的那边还隐藏着鲜明的从未见过的地方，留在身体上的水的律动、和停在耳朵旁的海潮声在远处晃动着沙沙作响，此时已玩累的孩子蜷缩着身子在车上睡着了，但眼眸深处还晃着模糊的蓝色余像。

没过多久在我心中的大海，经过了几层重新描画之后再次产生了新的印象。产生了Botticelli画过的Venus的谈绿水褶纹。Caspar David Friedrich画过的孤绝冰海，还有无表情眺望着彷徨人的青黑色的块儿。印象派画的光线和色彩断片的表情用疑似音乐的方式表现的海洋。Canaletto画的连接着鲜明的Venezia城市的海洋。还有Altdorfer画的与Alexanderschlacht的天空对峙的蓝色静谧的眼线。在这里，与野宫讲过的海洋印象重叠在一起。佛晓以及日落后安静的时间。偶尔显示的蓝色对话。作为映照色彩流过的天空的镜子的同时，在此下面汇成一股有力量的潮流。★

不过，这样的重叠构成的印象也被那年三月那一天的海啸吞噬并完全消失了。对与水我并没有过如此残暴的记忆。而且我还是一个从没亲眼见到过遭遇全过程海啸破坏的人。电视和网络的视频一次次重播着当时遭灾的情景，每每看到的都是大重量的灰、白、以及黑的硬块在疯狂冲来，且气势愈来愈猛，接着又是新的硬块猛冲城市的残像。在这种情形下，我就将未曾谋面的野宫的最后瞬间置放在眼中。

摄取在眼里的令人疼痛的光景，要在图画上将这种被白色穿过时间、场所的洞穴，全覆盖在所有的影像上是无法表达的。照片、视频影像的情景与我心目中的大海印象依然无法连接在一起。幼年时的那个游泳池也已荡然无存。松林也遭受到了海啸重击。见此情景，以前曾到过的地方被撕裂成记忆的碎片，只是寂静的眼光又返了回来。这种寂静就是将语言煮得太干后的沉默。死者被断绝的语言跟生者失去了去向的语言都在记忆中留下了一个又一个的声音。★

担心只用间接观点的语言去对待野宫。在哥廷根时，野宫都没有讲述过曾经被断绝过的那一天。当然我也没有讯问过。没让它生成语言的理由，不是因为我还活着、他已经死了，而是因为我无论对海洋、对核电，都只持有间接观点，还存在距离感。我的视点常在画框之外，只会从画框外去远眺画框内被删去的场所以后又恢复了常态的海洋。

在贝壳晚会的当天，我比Agata还早出门。上午我们俩烤着晚会用的有贝壳形状的madeleine。在德国贝类的价格很贵，这座城市有个名叫“北海”的售卖海鲜的商店也属罕见。偶尔会有静静地躺在冰块上的生扇贝，但那价格是贵得不是一般人能接受的。即便是这样，还是拿出了几乎弃之不用塞在厨房深处的烧烤模盒。成贝壳形状的烤膨松了的点心过午的时候就已摞在桌子上静静地凉着了。为了品尝味道就着红茶吃了一个，但我的记忆却没摇动也没有连接上什么还是处于一种昏睡状态。在贝壳形状点心的甜味里，讽刺的荆棘在香料的幌子下悄悄潜入。★

关于贝壳晚会的事，从那以后跟野宫有过几次邮件联系。是Ursula创造了机会给我们的语言交流架起了桥梁。直到现在也没有用映像、声音进行过对话，即便是这样，慎密周到地将作为信息的语言安静地转换为文字，确实让人放心。在这个习惯于在空间上设置距离的时期，我们就好像暂时保留着时间上的距离在往前行那样，后来从野宫来的邮件里也提到过几次寺田的名字。很神奇的是每每读到这样的消息，我就无法消除这种时间上的不协调感。不是“因为他是幽灵”这个单纯的理由，而是我好像感觉到了从语言的缝隙里幽灵又在街上再现的情景。好像野宫常和寺田先生在一起散步，去他租的屋子小憩。那里也好像是他的日本留学生、下榻处的女演员、学生、教师、及与法律相关人士相识的地方，一切都成为了顺利的生活节奏。他还告诉我，他跟寺田先生一起去剧场看了《King Lear》。不过看到的深棕色照片那种似曾相识却又觉得陌生的感觉到底是什么?野宫在街上的来来回回，常会从什么人的回想中引起一种不调和的感觉。★

我脑子里边考虑着野宫邮件里的怪异，边出门绕道往土星的方向走去。我不想绕道去Ursula家，于是就比约定时间提前两小时出了门，穿行在烈日下任由双脚从大街道的分叉处转到小道上再往目的地走去。到了往土星旁的戏院大道的中途，又穿过了洒满炎阳的Albani广场。是烈日暴晒地面的缘故，我似乎闻到了一股地面被炙烤的焦糊味。这是最近飘荡在这一带的令人厌烦的烟雾样的原形。1933年5月，这广场上曾经在纳粹党的指示下焚过书。在由石头垒起的墙上挂着小碑：“Dort wo man Bucher verbrennt, verbrennt man auch am Ende Menschen.（焚书之人不久也会焚人。）”刻在墙上的Heinrich Heine的语言就这样历经烈日炙晒神貌却还是依然，深沉地沉默着。

其实每走在大街上，眼睛不由就会抓住时间的重叠。惹人注目的还是战争的痕迹。对哥廷根来说，作为德国连接城市与城市间的枢轴，曾经以铁路、火车站旁边的工厂为中心的一带曾遭受过八次空袭。而其中的两次空袭，旧市街道的古老建筑遭毁，人被夺去生命。这段时间的断片，直到现在还有类似发现了哑弹这样的报道。例如2010年位于火车站西北的Shutzen广场就发生了在处理哑弹时的爆炸事件，三名工作人员因此殉职。当时是六月，昼长蔓延到夜间，住在旧市的Ursula、Barbara人听到了爆炸的巨响。灰色的天空里在划过一声巨爆声后响起了汽笛的喧嚣声。虽已是过去的凄凉声但直至现在也像蘑菇似的会从地下的深层迸发出来。★

于是与别的城市相同，很多人都留有曾被蹂躏的记忆。Synagogue遭袭击、犹太人被强行带走以及收容。以至于时间、记忆都以石碑、艺术作品来体现，让人们用眼睛都能感受得到这个声音。虽然城市的规模不是很大，但埋有很多石碑。是潜藏着沉重阴影的时代。通过让记忆视觉化，将这些都连接起来，让这些地方死者也能开口说话。

眺望这座城市，那些地方的曾经都会眼前淡淡地浮出。那里竖着警示海啸危险的石碑、以某个形式展示着有遇难者的学校遗迹，也成了遭遇过大海肆虐等的记忆场所。但是，在那个时间里消失的人的记忆中留下的又是什么？我恐怕只能到他们名字被遗忘的时候都还在自己的记忆中将这些写出来而已了。将许许多多的野宫吞没并让他们永远回不到人间的大海是不会对他们有任何担保的。能担保他们的永远只能是人们的记忆。为了让消失在大海里的人们归来，人们已经默默地持续了九余年的不断搜索。★

在对这个城市的年度环形记忆里，虽然还潜存着曾经的战争潜留的黑与苦，但我仍然被哥廷根深深吸引。一条可以追踪脚印的小路和一条行不通的死路，处处绿色茵茵、阳光编织出的各种影子映照着时光的推移。而我没有对焦地走在某一个地方时，风景掠过视野，所有地方都在脑中如一幅幅肖像画浮现。每当靠着双脚的行走去理解城市的面貌时，用不了多长时间我的眼睛就能探索到与时间的一起流逝的变化。埋没在记忆层、时间层里的许多面孔时而构成了画像时而又被溶化掉。在这里，又包含着被称作为月沉原的时间，城市顷刻间转化为画像一般一幕幕闪现出来。

眼睛追赶了多少时间的肖像，脚依然在不停的向前，就走近了将红色木框制成的几何图样涂抹着白色灰泥的建筑物。从十五世纪起就留下的Junkerschaenke。现在被叫作为贵族酒馆的建筑物，这是一座原是市民住房，后变成空房，以后成了五金店，又改变成葡萄酒店。就这样在与时间变迁的同时和它的所有者一同发生着变化。而这座传统的木结构房子也遭遇了1945年3月的空袭而面目全非。为了修复久经时间，终于得以恢复了原貌。墙上嵌着涂了色的木雕装饰，几个脸孔从一个小圆孔露着脸孔的肖像画。与已隔了久长时间的从圆窗射来的目光交融在一起，出现了七位惑星神仙。即除了地球，水星到土星的惑星，还有太阳，月亮等星辰的世界神仙们。偶然，基于地心说的七个惑星也会整整齐齐地容纳在旧市里。遵循传统特征他们异常珍惜地怀抱着剑、勺、弓和弓箭等。在这里他们的携带物品既有匿名守护的，也有展示突出实名的。

我一直在旧街徘徊，“下午五点半在Ursula家准时集合”这个约定一直刻在我脑子里。走到木星青铜板的旁边的时候才察觉。我双脚停在这座城市的最古老的点心店前。我仔细观察，察觉到这里的德式蛋糕卷的圆形极其细腻。这个精心卷叠的圆形物不仅表示着树木的年轮也是星辰的旋转运动以及惑星的轨道吧。整个蛋糕卷有好几层，固定而不是旋转地放在陈列窗里，可让行人透过玻璃无任何妨碍地直接轻触一般。我的眼光从蛋糕卷形状的惑星轨道模型移开赶往Ursula的家。

Ursula将门打开，草草跟我打了个招呼后就匆匆回了厨房。起居室有个男人独自很镇静地倚窗而坐，他轻轻将嘴边正喝着的红茶杯放下，然后转过身子来跟我打招呼。旁边，无人的空桌上放着已吃了一半的茶色粉末状的木星torte，还有留有奶酪奶油痕迹的叉子搁着的碟子。从椅子的位置能知道是刚有人中途离席，我正注意着这个细节时，野宫突然出现在了门口。他面带微笑地向我介绍坐在窗边的那个男人。他果然是“寺田”。我感觉跟七月初那时候比，赋在野宫身上的颜色似乎更有厚度了。当然这是我把他当幽灵看的眼光所带来的比较的结果。

孩子们的歌声、和欢笑声从全开的窗户外飞进。这明亮炎热的夏日孩子们的回家时间也晚了。这帮欢歌笑语中应该没有Agnes的声音。她可能今天也会跟barbala一起闭居在那个透明的地方。这时Agata和truffles犬一起来了。彼此打过招呼后，野宫问她狗的名字，“我听说过truffles的故事，但没听说什么名字。”Agata便笑告诉他叫Hektoh。这时候寺田先生的眼神变得温和起来，抚摸起truffles犬的头来。Ursula也进来了，气氛一下子变得热闹起来，在这样的氛围里往桌子上摆着杯、碟、面包篮，然后随意地找个位子坐了下来。★

Ursula准备了大量的白葡萄酒蒸Mussel贝，然后将烤好的硬邦邦的长面包泡在这贝味的浓汤里吃。这味道如果觉得太单调，还备有酸味奶油、葱末、欧芹等，颜色像盛开的花朵，时隔了好久的大海的味道和香味从嘴边弥漫到嗓子。野宫表情一本正经地说“犹如Botticelli的维纳斯刚诞生时那程度的好吃”。这话让Ursula和Agata都笑出了声。“那画中的维纳斯确实是站在扇贝上的，但德语的扇贝是‘圣雅各伯的贝’，而蛤仔叫作‘维纳斯贝’”，Ursula这么解释后，野宫就点着头打趣说：“如果是蛤仔，那就站不稳啦。”这时Agata转过头问“蛤仔？”寺田听闻此话拿出了笔记本，认认真真用钢笔的细线条画着扇贝的形状，还很流利地附上解释词。在这么轻松舒展的氛围里我也变得能说起来，指着野宫带来的色拉中的贝形意大利面说：“蛤仔的贝壳比这个贝更大。”

看样子野宫和寺田先生看已适应了在Ursula家砸饭桌上一同进餐。野宫虽然身穿熨得平平整整的蓝色衬衫，而寺田先生好像不觉得热似的还在挺括的白色衬衫外面披了一件谈黑色的上衣。他的鼻下蓄着胡子，还有他那双只开一条眼缝但显得既静又温柔地能看透什么似的眼睛。那彬彬有礼的样子给人以舒长着的树的印象，但因为他有点驼背而看上去个子有点矮。★

饭毕，桌子上摆着德式松糕和寺田先生带来的白葡萄酒。葡萄酒标签上贴着有贝壳图样的商标。Ursula虽然不是像知了、小鸟那样由着自己的节奏说话的人，但顺着对话的流程一一巧妙应对，还总能轻而易举地将自己要说的表达妥帖。比如当察觉到要遇到河底有沉着尖头岩石的急流时，他都能轻易转话锋将对话转危为安。当Agata询问寺田先生、野宫的出身地、并想涉入关于他们更详细的过去时，Ursula即刻将话题引向 Agata。是不是Ursula察觉到了什么？她、Agata和我都没有解释过有关野宫的事。今天在做贝壳型蛋糕时我几次想要告诉Agata关于野宫的时间不连续的事情。但当我看着不断在烤炉里渐渐膨胀且已黄褐色的蛋糕时，就变得没有心情说话和解释了。

Ursula就最近森林散步的事询问了Agata。对truffles犬的挖掘之事一无所知的野宫和寺田先生，她解释了在海王星附近代替陨石蘑菇发现了的东西，引起了他们感兴趣后就说：“有没有兴趣去看看？”★

或许是察觉到了我们先后一起站了起来，吃完自己的饭，人多也没头昏脑涨就在饱感中睡着了的truffles犬也醒了过来紧随我们之后。出了走廊在厕所门的对面站着，Ursula伸出手刚要去碰开关时，truffles犬窜过门缝溜进了融入漆黑一团之中。

房间里，小小美术馆里蕴育着陈列室的风趣。绕墙一周的书架上不见书的影子，取而代之摆满了truffles犬的发掘物品。作书房用的地方也奇妙地变成了收集truffles犬所拾物的场所，这着实让我吃惊。

每每Truffles犬去森林，都显示出较前更擅长发现与该场所不符的异物能力。而收拾这些东西并带回家则是Agata的工作。有时Ursula也去森林散步，也会替Agata带truffles犬去散步。从森林带回的发掘物Ursula会放在这个房间里保管和管理。面对陈列着的这些挖掘物大概最为惊奇的就是Agata了。虽然 Ursula的意图她不太理解。但她深信这也是保护森林环境的行为。

Ursula并没有摆出什么特别的架子，就像一个展览会的介绍员，将架子上一个又一个的东西出示并作说明。有烤面包的模子、已陈旧的玫瑰造花、玩具的箭、香水瓶、钥匙、木制的手杖、皮制封面的书等等。聆听着她的声音仔细看她指的地方，发现还混有木雕物躯体的一部分。有胳膊、牙齿、腿、指甲等，还有像树脂加工物那样断面虽然光滑的但是被拧下的身体零件，不过是自成完结品的一部分★。

直至大略的解释结束我都没想出这个屋子有何存在的意义。说它是一件放破烂儿的仓房，却气氛过于浓重。书架上摆满了很多用途不明的东西，而一些无处可去的书则赌气似地在地板上、寝室、厨房、起居室等空地堆成了小山。大量的书被撵走后，露出的白色墙壁使人联想起某个被撕下了假面具的人脸。就在我强忍着内心的不舒服继续听着Ursula的解释时，突然悟出并理解了她这么做的目的，其真正目的不是收集而是归还。领回自己的东西的人也都通报了姓名。她已经归还给“星期四人”一部分所拾之物。

“归还了？”Agata很是吃惊。

“Hekto在森林中发现的应该是垃圾吧？还有人要？”

“以前Luchia和Catarina来这里时，给我看了在你这里拿到的照片。当时正好有人进来就一起看了，对照片内容特别感兴趣。第一个来拿truffles犬的拾得物品的这个人说：我想要领回这些东西。话就从这里口口相传，结果我就担任了转交这些东西的角色。当然不是全部都一样的。当他发现有牵连的东西时，有人拒绝收回，也有人不免纠结，但踌躇到最后还是就领回去了。相反，也有人领回后又告诉我见到这些东西会感到很难受，又把东西还回来的。在这件事上总之尊重本人的自由选择。虽然我也不知道这些状况会持续到什么时候，我没有将拾物要硬塞给别人的意思，只想尽快要把书能放回原处的事得以恢复就好，就是这样一种心情。”

★

Agata脸露难色，眼神从一个书架移到另一个的书架子，但眼线每次都被森林拾物弹回，她的沉着也变成了片片落下的碎片。感觉连我的皮肤都在特意告知我Agata感觉到了不舒服。屋子里摆满了密密麻麻的碎片，但它们不适应这里，给人的印象是还没能成为屋子的主人。被收集来的拾物仅是表示某人的时间以及记忆，因而成不了反映断片的画。令人感到窒息的气氛的浓重，让人的眼神都变得扎人。这里和晶记子的房间也很相似。记忆，双重复制着另一个屋子。

“这里面有你自己的物品吗？”

寺田先生静而稳的声音意外地跳了出来。至此为止他一直都是用细致周到的眼神看架子上放着的东西的，和Agata和Ursula交谈也是站着并保持一定的距离。Ursula的眼神也像是在反映寺田先生的表情似地变得更安静。她靠近门，将后边挂外衣架上吊着的东西展示给我们看，是白色、灰色以及鲜亮的淡黄色混色的没有袖子的披肩，像能围住脖颈和肩部的长披肩那样的东西。这就是牵在我记忆上的东西。Ursula轻而静的声音随披肩一起在空气中飘着。★

出了拾物品收集室后，贝壳晚会就像失去了平衡似的就草草收了场。离开的时候，我们说话的口齿都不太清楚了，而唯独寺田先生倒是声音响亮且语气平静地道了谢。我们想带着truffles犬按逆时针方向绕旧城市的墙壁古迹一周。时间已过了晚上九点半，但天空中隐隐约约的光亮给这座城市留下了残留的青光，从树林的缝隙里能瞥见城市的样子。渐渐日短了，日落的时间在变早，滋润的空气从人的肌肤反应上告知人们时已接近季节的变换节点。truffles犬的尾巴的颜色中白色胜过其它的色彩，所以在暮色渐暗的黄昏也闪着余光。它每摇一次尾巴，就像彗星在昏暗中刻下一道光，然后便消失，我们就以此当作指路的灯穿过林中树与树的缝隙往前走。我们相互间几乎都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嗅吸着夜晚的空气。取代语言我们步伐一致沿着街道外围，决定着方向。“土星的缩尺模型放在市墙的什么地方？”野宫突然提问。察觉到寺田先生面露诧异的神色，野宫和Agata就分别将话题转到关于惑星小径上去了。倾听他们说话的这个安静的人好像还不知道该街上有个组成的太阳系。不过对此他也表示出了兴趣，沉着又热情洋溢表示想看到土星青铜板。★★★

就在这时truffles犬好像发现了什么，只见它把鼻子压在了地面上，前爪不停地在往下抓、扒，而且越抓越来劲，动作也越来越快，已开始在用全身的力气。不知不觉森林里天色已渐昏暗，街上的灯光渐渐远去，取而代之是圆月的皎洁的银光让影子时而色谈时而色浓。夜光下折叠着森林的轮廓，还不时散发着清爽的冷香，而这并不是黑色陨石样的蘑菇的芳香味，这或许是某人的记忆碎片，也大概是时间的气息已消融的缘故。我们在夜晚的昏暗里模仿着树的影子直站着，并没有反应接触了空气就迸裂出冰冷时间的芳香，仅是静静的看着truffles犬的发掘。只见它从地里刨出了一个软软的白色的东西。“是个贝壳”，林子里突然有人惊叫，是个扇贝壳。

而Agata没有吃惊，继续默默地盯着truffles犬像是玩地里土的样子。最近这犬一直刨出贝壳来。她的声音没有抑扬，与夜色中的泥土芳香融合在一起。以为是个化石但实际上仅是个扇贝壳。仅是这犬能知道的森林秘密已膨胀到她担负不起的程度。亲眼目睹了这些的Agata，心里的这种惊讶堆积成了沉重且不散的疲劳感。★

Truffles犬再一次向地下刨挖，不一会就从地里拖出了一些沉睡在土中的扇贝壳，顷刻这些扇贝壳就沐浴在了月光下，隐隐地微微地泛着谨慎的青白光。野宫默默地接过扇贝壳，指尖顺着贝壳的花纹在滑动。圣Yacob带的物品是扇贝吧？对野宫的提问我点头表示肯定。说起扇贝，野宫说话的语气更趋平静：这些都是我们以前常吃的。每逢家里有什么喜事，母亲总会买来很多新鲜鱼类和贝类，多到都来不及处理，而我们则狂欢着再多也能吃个精光。我最喜欢吃扇贝，生吃或是烤了吃，总之是常吃。这种感觉或许只有生长在靠海地方的人才有，贝壳只是该扔掉的东西，从没觉得有追求的含意。我想起了事物的意义是无限的。也许对野宫来说扇贝就是连接他所在地的路标。是圣Yacob的象征，或是别的逻辑性让野宫回忆起了海洋。渔港的热闹、鲜明的生活色彩、烤物的香味，还有他家人的音容、大海。Truffles犬都没有回过头来看它自己挖出来的一个一个贝壳。它只会去发现，那些被遗忘的东西。有这么多，我们应该能多次去巡礼。看到这太多的量，野宫笑出了声。★

只要truffles犬在，我们就应该能发现至今还未从大海归来的野宫！我这样想着。它那敏感的鼻子应该凭记忆的痕迹能从埋着他身体的地方发现什么。只要把贝壳当通行证和去Yacob巡礼一样，他一定会朝着预定的地方去，我不着边际的这样想着。野宫去哥廷根，是否是在巡礼的路上边走边寻找回家的路。他从大海回来的那一天一定会来，在盂兰盆会的时候会到石卷、还是回仙台？这些存在心里的疑问我无处可问。语言障碍的局限以及还有些踌躇，在我心中产生了一片空白。至于和野宫的关系除了能说我是被遗留下的人，没有恰好的语言能表达。为此，让眼泪洗刷内心后再储满记忆也不可能。除了每年的三月，其他的时候我都会平静忘掉野宫。只是，我们还没有到将足够多的记忆分享给别人来适应自己的情绪这种程度，失踪了九年后又再出现的曾相识的人感情去向、态度，仅是与皮肤都还没有很好的融合。而野宫是否也会察觉到这点呢。

来到这座城市旧城墙中断的地方时，喧嚣的大街令人炫目般刺激着我的眼睛和耳朵。色彩斑斓、音响声震耳，但我却感到像是个被挖的深深洞穴。森林里的浓厚现实感在这里已中断。环绕森林的一条条的小路、跟旧城市重叠的土星的光环分开，我们就此解散分别往三个方向。Agata和我带着truffles犬朝土星方向，寺田先生则往天王星方向，而野宫是往冥王星旋转的更远黑暗的地方去的。★

听说寺田先生住在Plank大街18号。

我们在旧城墙散步时他告诉了我这个现在寄宿处的地址。他既不携带手机也不使用电子邮件，所以没有能在短时间和短距离内联系的办法，对此，野宫和Agata好像都并不介意。我对时间的远近感倒有别扭感，这个差距让我产生了牙痛一样的痛楚。

在寺田先生住的大街附近有个以Eichendorff作家名字冠名的小广场，这里设有天王星的青铜板。也就是说他就住在天王星缩尺轨道圈内。不过他说自己从没见过这个模型。这或许是因为‘时差’原因他看不到吧。与回答爽快的野宫比起来，这位应该是在更遥远的以前诞生的人。

贝壳晚会的数日后，我在搜集房间书架时，总算想到了野宫去可廷根的理由。我想此处已与寺田寅彦度过月沉原的记忆重叠在了一起。他在德国留学时，在柏林的研究逗留后，1910年10月到1911年2月在可廷根大概住了四个月。10月份开始的在他给日本的家人、朋友的邮件里悄悄出现过月沉原这个词。给作为恩师的夏目漱石写过名为“从可廷根”的类似于素描样的书简。在这里看不到过分的装饰和太过膨胀的幻想。静静地织纺着从耶稣圣诞节到年末这段时间，看上去不大但柔和并充满意境，绘制的像墨色钢笔图画似的。★

野宫憧憬这座城市酝酿的背景之一，是不是就是因为这里曾是寺田寅彦住过地方。野宫曾屡次读过寺田寅彦的随笔，他的作品的视点在科学性和艺术性之间没有任何偏重，而野宫喜欢将“根”视为同一事物并继续遵循文字规则，细细品味用清澈的语言表达的一篇篇文章，然后想这些深刻在自己的心灵深处。野宫嘴上没有说过有关自己发现的事，但在他的书里留下了他的思想痕迹。震灾后在研究室发现了野宫的遗物——书本。岩波文库的《寺田寅彦随笔集第一卷》，在如结晶样的文字下注了下线，意是欲将此铭记在自己心里，而指尖反复划过的痕迹则显示出这是他经常翻阅过的书页。

从那天起经过了两年多时间后，我也开始读起了寺田寅彦的作品。待水面平静下来后伸手去掬取水镜的片断。让人联想起文章的作者的手那轻轻动作。每次接触自然灾害、尤其是根据有关地震考察时所显示的观察、分析的透彻眼光；以及采用专门知识去应对处理问题的方法时，我有关那天的记忆就开始有轻微的动摇。同时，这也是盯着面对灾害人的眼线。已贯穿了时间的他的声音由于可靠的透视画法已做出了直至更遥远地的路标。我手中的书也跟野宫拿过的书一样正开口想要告诉我什么似的。这本书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会仿效某人的手会变成幽灵似的样子。★

埋在我记忆中的那个清脆的声音会从我的身体呼出。

一天早上，醒来时才发觉背上长了牙，怪异的响声从身体下面的睡衣上发出。同时还伴有刺痒感，手从领口伸进在背上反复地触摸，突然指甲碰到了硬物发出咔嚓声。跟愈合的伤口结的痂还不同，指甲的触感是表面光滑干爽的硬东西。这种怪异的感觉迫使我立刻从床上爬起，再次将手伸进衣领，一直往摸到睡衣的下摆，指尖很谨慎地一点一点往下滑，最后干脆脱掉睡衣在镜子前转动着脖子照来照去想要去摸住这个长出的牙。背上有几个像鱼鳞那样的白色小粒子。而这些鱼鳞样的东西的外形又呈牙齿状。将窗帘拉开想进一步确认，但因为是阴天模糊的光线只够勉强分辨牙齿的位置。闪着白光像在冷笑那样的牙齿共有五个，分散在皮肤上，用线形的眼神试着连接这些点。无意间我无意识地将这些点视作为星座。因为没有疼痛感又好像不是简单就能把它们剥下来的，就想不去管它只是把睡衣换掉。

不过没过多久，长长的发稍常被牙齿挂住。这样我就不能不在意我的后背了。手也会不自觉到后背去触摸这个地方。牙齿咬住头发时头就往后拉扯。这时我就会摘下头发，但头发有时却缠得紧怎么也解不开。于是我把它们当作后背上排着的扣子而无视它们，但此时我的想象却不起任何作用。真是太麻烦了不去医院不行了，但应该去皮肤科还是牙科，我又不知该如何选择。★

就这样我决定干脆去靠Agata。我详细解释给她听，撩起衣服的下摆让她看，这时她一时深陷沉默。我以为她会惊讶尖叫，但她立刻就镇定了下来，以沉着的语气断言道：没什么。没有嘴巴只是长出了牙齿，症状非常轻。嘴唇、口腔都没有，只有三颗门牙、而且其中的两颗刚冒出牙尖的犬牙是贴紧在皮肤上的。因为只有牙齿，不涉及别的，拔了就完了。不是槽牙还算好。面对着Agata如此乐观积极的态度，我反倒有了些混乱。“为什么槽牙就不好了呢？”“如生了槽牙不就连嘴巴也生出来了？”转瞬就给出的答案，其理由足以证明有压倒的说服力。“首先应该拔掉”Agata边低语说着边朝浴室、厨房走去，拿了镊子、餐刀、勺子等就过来了。随着唏啦唏啦的一阵声响，银色的这些东西都放在了桌子上了。只见她将代替剪子样的工具贴在牙齿和皮肤之间，确认犬齿和皮肤之间的微小的缝隙。她最终选择的是吃甜食用的小匙。她将小匙插入后背的牙齿下，一瞬感觉到了金属的冰凉，但随即就消失了。只见Agata的小小的手腕稍拧动了一下，把小匙当拔钉钳子那样在使用。犬齿丝毫没有抵抗，很简单地就从皮肤上脱落下来。牙齿也有陷进皮肤里的，你看，这儿，痛不痛？Agata接二连三将拔下的犬齿随手放在红茶杯的茶碟上时发出了轻石的声音。然后递给我像是让我确认。一点儿都没沾血，看上去只是个有不是那么结实的牙根的干燥的，像是有缺口的项链的小石那样的东西。人体的那种境界线其实相当不明确，有时会附上别的东西或长新的东西都不是罕见事。Agata继续嘟嘟囔囔。总之还算好吧。没有越过人体的境界线的粘连状况，而只是滋生在身体表面的异物，还是幸运的事情。

Agata因为要洗手去了浴室，我注视着放在红茶杯碟上的牙齿。从牙齿的大小判断它们不是奶牙而是恒齿。既没有缺口、颜色也没有发黄。看上去像个简单的艺术作品。牙齿，通常是有个人特征的东西，但对我来说，只认为它们是个带有匿名性质的一个东西。“这会是野宫的牙齿吗？”就这样我又落入了奇想。如果这样，野宫的身体已变成幽灵了？这些牙齿不是从大海来的东西。如果是这样，这就是长在我身体里的形成疼痛的东西吗？随着时间的流逝，即使三月已成重点记忆，但还是渐渐在被谈忘，就这样变成了牙齿并稀稀拉拉在脱落的状态。挠着在这里形成的空隙微微的疼痛。★

这是记忆之牙。不知什么时候Agata又回来了，她眼神集中到了茶碟上放着的牙齿。“你可试着问问Ursula”，她的声音没有了抑扬。虽然这不是在森林里发现的东西，但作为身上长出的东西会给你提出建议。我想说：“我要把它们带回去上供起来”，但却因为我不会用适当的德语来表达这句话的意思，舌头变得不灵活，牙也咬住了。用印有蓝色花瓣的柔软餐巾纸好好地将它们包上。这就是我该带走的物品？每每到了三月时回想此事，反复出现在眼前的大海清面獠牙的映像，还因为嘴巴一直紧闭着说话也就没有了要点。将这些形象化后的最终结局是挣扎到了奇妙的白色形象。

用纸包好的牙齿放在口袋后，我便走在旧城市的城墙遗址上。虽然没感到后背有任何疼痛，但因对那里的皮肤产生了不信感，于是导致了它和身体的关联性破绽。我想要抛开行走时的不稳以及靠不住的感觉。将这座城的肚脐作为中心画着圆形的散步。像站在旧城中心的舞蹈着的肖像们一样，将自己的记忆包括身体，和同伴们一起去继续绕过这个圆环状的森林。但跟 “舞蹈”不一样的是，不是对着舞蹈的伙伴而是追着看不到的对手在环绕。这里的幽灵也是我的对手，还有我的记忆以及身体上的感觉。这些又作为跟我保持着一定距离在舞蹈的对手。绕了几次我还敢追吗？这个幽灵会自行消失吗？这时候我感觉到了在口袋里的牙齿隔着布片触碰我腿，直到现在皮肤还在战栗，我的脚步却在森林形状的轨道上一步一步走着。

已转到了第二圈的半途，到了土星青铜板附近，我看到了远处Ursula和寺田先生的身影。他们正坐在长椅上静静地说着话。说 “静静的”，是指他们俩并排着面朝正前方坐着、看不到他们相互间的动作、眼神等的状态，只看见他俩一动不动地坐着，以及森林里的这个时间段与树树草草极其调和的样子。而今天的Ursula ，看上去总感觉哪儿些别扭，是那种消沉在变黄的旧照片以及陈旧的风景画的距离感。寺田先生和Ursula，在这么热的天气里都已是踏入深秋时的着装。Ursula披着的斗篷颜色是白、灰色和混着的谈黄色的，让人联想起了冬天的天空色，脖颈还用细带系着。这是她的拾物收集室里的、是truffles犬发掘的物品之一。从这点上看，披着这个斗篷的Ursula在时间上和空间上都给人以遥远的感觉，我犹豫着是否要过去给她打个招呼。而这时Ursula似乎察觉到了我的存在，向我投来眼神。眼角浮起的成波浪形的笑容缩短了我们之间的时空感。

“今天我们边散步边练习德语会话。”

对已挨近并正要打招呼的我，披着斗篷的Ursula又说：

“会话的主题是：什么光景会与记忆重叠。寺田先生说的话很美。他给我解释了有关秋天、月亮的事。比如，到这个城市后第一次在德国看到的秋天、赏月时的感觉等等的事。我知道了这是在大自然里筑起一条记忆之路。”

“在这片土地上，我想起了自己的故乡。”★

我想起了他在书信中曾写过当时日本人称作月沉原的这座城市的秋天是美丽的这话，顿觉心里难受。寺田先生开始了自己从未经历过的陌生的夏天，在已变了容的街道上来来回回。而且将与自己有关联的地方的记忆投影在了大街上。就像我透过这座城市的片断看仙台的风景那样，有一种在遥远地方的季节和自然间的距离感。为此我们用乡愁这个言词来缩短这个距离。

我在长椅旁一块大小合适的石头上坐着听着他俩的对话，每当寺田先生嘴里蹦出植物名字的同时，他总会慢慢地蘸点淡淡的水彩颜料那样的将记忆重叠。他描写的植物的造型相当漂亮，将此拿在手中的人的影子与他们身后正呼吸着空气的景色以及时间的片断连接在一起，于是便成了记忆的彩色玻璃。

约过了半个小时寺田先生站了起来。他上衣的口袋里插有若干张美术明信片。这些明信片滑落了下来，像树上掉落下的树叶在地面上那样稀稀落落，全是深棕色的古老街道的照片。虽然这些都是称作为月沉原那时候的街上的光景，但表情跟现在大不一样。我将照片捡起来给他交给，我的视线被Japan这个词强拖了过去。见我这样子，寺田先生微微笑了。老师得病的消息我是在以前就知道的，因为得此消息的时间与我自己的时间之间有间隔，现在看来我是知道得晚了。而我对这个距离的理解仅是只能一直等待的话语而已。在他上衣里面的口袋里还有一张美术明信片珍藏着，跟Ursula确认好了下次会面的日期和时间，就告知她一会儿还要跟朋友约会。打台球吗？Ursula愉快地笑着问他。虽然在这不能集聚的状况下见面几乎不太可能，但如在我们自己的时间里应该没问题。寺田先生的脸上浮起淡淡的笑意。★★★

“那，下次的会话练习，我们就说说日本的小说吧。从《梦十夜》的第五夜开始怎么样？我们还没读到第十夜，想继续读下去所以想听听你的意见。”

听了Ursula的提议寺田先生点了点头，稍施一礼就离开散步道往森林去了。与他渐渐远去的背影一起，暮秋和初冬的迹象也在远远离去。等我回过神来视野里已满世界皆是夏天的色彩。

目送这一种时间的Ursula连看也没看我便说：

“不要到什么时候都将过去当‘第三夜的梦’来看。”

************

#1 「夢十夜のなかの第三夜夏目漱石著」より

我做了这样一个梦。

梦里我背着一个六岁的小孩。而这个孩子是现实里的我儿子。但奇怪的是不知从何时开始他眼睛看不见了、还是个“和尚头。我问他：“什么时候眼睛看不见了的”，他回答说：“是很早以前的事了。”声音还是小孩的声音，口气却完全是大人。与人的关系也很平等。

天空是蔚蓝的。路很窄。黑暗中偶见鹭的身影。

“是走在稻田间了吧”，他在背后说。

“你怎么知道？”，我回过头去问他，

“鹭不是偶尔会叫两声吗！”他回答我。

这时果然听到鹭叫了两声。

虽然他是我儿子，但我却有点儿怕他。背上背着这件东西今后会怎么样我不知道。就在想找个地方把他扔掉时，黑暗中眼前出现了个大森林。正想就扔那儿吧时，背后传来“哼”的声音。

“笑什么？”

儿子没有回答。只是问：“爸爸，重不重？”

“不重”我答，他就说：“早晚会变重的。”★

我没说别的，只顾向着目的地森林走去。因为田间小路没有规则且又弯弯曲曲不是随意便能走出去的。不久道路便有了分岔。我站分岔口休息了一会儿。

“石头应该矗立着的”，小子说。

果然有块齐腰高的八寸的方石在那里竖着。左面刻着日ヶ窪、右面则是堀田原。黑暗中刻在方石上的红字却能看得清楚。这红字的色彩与蝾螈的腹部颜色相似。

“还是往左边的好”，小子下命令道。这时的左边，突然有个黑色的影子从森林的上空朝我们落过来。我就有点儿踌躇。

“不用介意的”，小子又说。我又只能无奈地开始向森林走去。我一边在心里想，他很盲目但为什么又什么都知道？我径直向森林走近。这时背后的他又说话了：“再怎么盲目也不能没有自由。”

“我现在背着你，不是很好吗！”

“就因为让你背着，我才觉得过意不去。再说也不愿意让人小看了我，被人小看我会觉得很不舒服。即使让父亲小看，我也感到不舒服。”

事情变得有些尴尬了。想着尽快到森林里把他扔了自己好赶路。

“再走一会儿你就会知道。----那时候也正好是这样的一个晚上”。后背上又传来他的自言自语。

“你说什么？”，恼怒的我声音有些大。

“我说的意思，你不知道？”小子讥讽地答道。我这才感觉好像知道了什么但一时又说不清楚。也是一个这样的夜晚，能想起来的仅此而已。还感觉到或许再往前走一会儿说不定就能知道。但是，如果早知道了事情就变糟了，还是趁不知道时赶紧把他扔了才能安心。这时候的自己越走越快。

雨一直在下。走着走着天也渐渐暗下了来。只有尽快将他扔掉，脑子里只有这个念头。但背上的这个小子他照着我的过去、现在、以及未来，好像一面镜子将事实分毫不差地照着、并发着光。并且他是我的儿子。还是个盲人。心里不由觉得很不堪。★

“这儿，这儿。就是这柳杉根的地方。”

雨声中夹着的小子的声音居然听得清清楚楚。我不由停下了脚步。不知不觉我们已经走进了森林。确实那个约2米外的黑色东西看上去是像小子说的柳杉。

“爸爸，到柳杉根的地方了吧？”

“嗯，是。”我想也没想回答他。

“是文化五年辰年吧。”

的确应该是文化五年辰年。

“那，现在算来你杀我是一百年前的事。”

话听到这里，从现在算起真是一百年前的文化五年辰年，也是这么一个黑暗的夜晚，在这个柳杉根旁，我确实杀死过一个盲人的事骤然在脑子里浮起。我曾经杀过人，当我第一次醒悟到这点时，感觉到了背上的儿子瞬间变得像石制地藏菩萨那样沉重了起来。

第三夜はここまで　

听了这段话，口袋里的那些牙齿吱啦吱啦地抖动起来。“第三夜的梦”是父亲背驮的盲儿在背上抢在父亲的思考、行动前低声私语这样的一个梦的故事。考虑着把这个令人毛发悚然的男人扔到哪里去，终于挣扎着走到前世因缘。记忆赶上后贴在他的后背，所以他察觉到这是自己难逃的梦。★

Ursula将目光从远处树与树间隙收回，开始注视起了我。随着情感起伏泛着波纹的性情此刻也已平静。不知Ursula是否有所察觉到我对九年前的记忆的态度。我掏出口袋里用包装纸包好的牙齿并打开了给她看。后背上长出来的这个记忆携带物受到阳光的照射后折射出了干燥的光。我想如果我不说话，记忆携带物的牙齿鳞片就长在我后背上，又生着嘴巴，它就要说话了。我被自己的这个空想催促着终于开了口，就把有关野宫幽灵的事说了出来。从时间上说是渐渐远去的有关地震的记忆，而对Ursula说这些话就好像是用舌头去舔舐已拔掉的记忆之齿的痕迹那样，连疼痛的形状也浮雕了出来。对野宫的罪恶感就是疼痛的本身。这是因为我没能恰当地迎接他。我继续问自己：从旁观者的眼光来看，这些岁月是否是一直看着走过来的？我担心（害怕？）就这样保持白色曝光状态的距离会被野宫看透。★

对我说的这一通话Ursula只是静静的倾听并报以默许。静默少许她说：我们去看看被记忆形象化了的肖像吧，说罢就站了起来。于是我们就从城墙遗迹散步路开始往南走去。圆筒形的淡灰色斗篷罩着她的身体，像个偶人一样。她说透过树缝隐隐约约能看到的是圣Albani教堂内的内院。在1942年，当时在这里留下的大部分犹太人都被招集在了一起，众目睽睽之下被赶着去火车站，坐火车被带到了收容所。这座城市一次又一次复抄着有以往的记忆，不过大街上响着的沉重的脚步声，投射在地面上的人影暗示的是逼向死亡的人们的影子。这也是记忆的片断。在那里留下了的伤痕。

Ursula注视那地方的伤痕记忆，又将已失去疼痛的记忆保留了下来。把truffles犬发现的所有物品都继续归还给星期四的来访者。访问她的大多是像将拷问的痛苦形象化了的东西抱着的圣人像那样怎么也不愿放弃跟痛苦有关联的记忆。这对于地方来说也应该是一样的吧。这座城市肩负着的纪念碑和在那个沿岸的地方留下的痕迹的记忆化。脑子里一边浮想起和场所记忆有关的东西，一边我们又从城墙痕迹北边的断开处踏进了大街。★

在Weender街的圣Yacob教堂旁边她停下脚步指着铺石的地。只见发着暗淡金色的光的八片黄铜板像整齐排列着的牙齿，发光一面闪闪耀着的是以前曾住在这里的犹太人名字。被称作绊脚石的地面上深深地嵌着金属的牙齿。Ursula看它们的眼神告诉我，是为了连接那些被拉去后杀死的人、和无法逃离此地的人，而在这里埋下绊脚石的。然后她又举例说出了一些街名和建筑物的所在地。那地方的有些住宅是如今已经消失的人的住宅。将场所和名字关联起来，即使没有保留死者的肖像，这些地方便也变成了肖像画了。可廷根也是个将名字作为面孔留下记忆的地方。给建筑物附上肖像性还挖掘出记忆来守护着自己的名字。

我们在教堂前分手时，我问了她有关斗篷的事。啊，这事？她微微一笑便将身上披着的斗篷微微敞开。斗篷的里衬上画有记忆的地图和人脸。她将里衬翻开给我看，浮出了死者的脸。这能跟晶纪子处理的《圣Ursula的圣遗物箱》重叠起来，敞开的斗篷里边裹着守护着他的圣Ursula。就这样重叠着这个印象，Ursula开了口。连接某个地方的记忆时，那个死者的肖像就能完成。只见她慢慢舒展开双臂，她的携带物品让她显出了在绘画中圣女般的姿势。★

愿让野宫能回到他该回的地方。

一瞬间，Ursula的似乎在轻轻祈祷的声音在我耳旁掠过。

从那年的三月以来，我就变得开始用飞鸟的视点来远眺盯作为城市的肖像画。

三年前一个在我将出发去德国的早上，乘坐的飞机从仙台飞往成田机场。从飞机的窗口俯视，一条特别鲜明的曲线刻在蓝色的大海上。而曲线的内侧则是一片茶色的陆地作着底色，而且还零零星星的散着一些建筑物。就好像是在素描的中途突然停下了手。想要再描出以前曾画过画时，却怎么也唤不醒记忆中的图画。而在我心里浮现出了这样的印象。大海的残暴后留下的痕迹怎么也抹不去，就必须在这里为素描的开始齐整出底板。尽管我想着再要附上自己的记忆，但那个投影覆盖着的是刻着痛苦表情的另一张脸。被撕裂的时间的对面已消失了的肖像是怎么也苏生不了了。★

有时当要画某个地方某块土地时，却画不出风景画还画成了肖像画。圈在画框里的无论是区域或是城市，都会浮出“人脸”来。抓住随时会变化的东西并将这些记忆再次重叠时，就成了城市或是该区域的大肖像画。从这区域那区域到别的区域，反反复复移动时，逐渐看得出风景画和其地方的肖像画之间的区别。在这里或许有着有关时间的不同视点。但对于风景画来说需要的是对有关现象的仔细观察、以及类似于照片似的视点，这就是如观察者和某地方的现状之间的对话般的时间记录。不过当看到了某个地方就会去与过去重叠，还会激起与此关联的人的记忆时，应该要成为听到回忆关于该区域的独白。而此时也许就成不了风景画而成为某个地方的肖像画。

在已丢失的地方寻找着什么，他的目光开始投向遭遇破坏前的土地的脸。时间会留下痕迹，还有渗透着记忆的已熟悉的脸。那天以后，每次无论谁去沿海地带时，都会出现要探索这些已渗透着过去的眼神。★

时不时打开因特网查看经历过震灾的海岸及内陆地方的照片已成了我的习惯。每每看到这些时，我就会想起Michael Ende的《命运的象形文字》这个故事。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一位服着兵役的青年告假急匆匆赶去见恋人。这时空袭警报响起，旅馆在住的这对恋人，选择了只属于自己的时间而不去防空洞避难。结果是旅馆被轰炸，一对恋人就这样卷入了崩溃的漩涡，男青年去世，女的虽获救保住了生命，但脸上被刻似的留下了印记，一张脸被黑白两色区分了开来。其实被轰炸时恋人罩着她一半的脸，这半张脸留有她原来肤色的白色，而另一半是被爆炸气浪的无数灰烬的黑粒子嵌了进去，成了黑肤色。这张黑白两色的脸即使战争结束了也没改变，战争的记忆永远刻在了她身上。

当我看到仙台东部道路这片区域的照片时，眼里就浮现出这张叠着黑白两次的脸孔。被大海吞噬过的地方和没被海啸侵蚀的地方，尽管已历经时间，但留下的痕迹而造成的区别已不可能完全复原了。即使按原样去重建建筑物和城市，但在这些重建物的下面依然还一直都是一张两种不同肤色的脸。我从那天起看到的就只是那脸的一半，而另一半却连声音也没有听到。这一半还包括沿海地区以外的城市，以及由于核电所带来的避难指示区域。这样的脸的两面性形成了相关区域的记忆。而对我来说关于自己没经历的那一半会持有何种程度的记忆？装填在自己目光里的那些不记名的报告、照片、映像，即便我再怎么想复制，但这已不是记忆而只是形成的一个印象而已。★

而且，也能想象那近似于白色的是没有遭受过灾害的一半，另一半则因遭遇灾害留下了伤痕，如建筑物的倒塌、砂土塌方、道路上的裂缝以及地基的液化现象。这些都是在那个三月的一切都回到风平浪静后我看到的一部分。这两个截然不同的画面，给人以是两张不同的脸印象，于是我感觉就像是丢在这片土地上的记忆，尤其是沿海地带遭到的破坏、以及土地的开裂等，这些都是遭到了双重破坏的。遭遇破坏这张脸每当三月又来时，会被再生、复兴这样的词藻粉饰。每到这时那消失了的一张张脸便会像幽灵般浮出来。而且当硬要将这些脸摁在某个地方时，就又只会变得像是给愿望套上一个假面而已。

又是一个星期四的下午，我去看望Ursula，又像那时那样见到了Barbala和Agnes。这一天，天气突然异常，气温降至秋日般的低，天阴沉沉且昏昏暗。Brbala身穿深绯红和茶色相间的薄毛衣，与她这显着秋天氛围的色调比，Agnes则穿着白色的吊带背心和鲜艳翠绿的夏天色彩的风衣。我走进房间时，见Agnes的表情并不愉快，甚至有些悲伤。她发现了我，什么话也没说就从起居室走到正门外，手里还拿着木刻的小陈设品。Barbala叹了一口气，面庞与母亲极为相似的她的表情则是另样的对着我微笑。是那种在痛苦的同时，已从哪儿分离出了冷静的表情。看着母女俩不常有的逼真的表情，我的感情被引向了灰暗。Barbala也像在掩饰自己表情似的站了起来，拿起桌子上放着的有关塔的美术照片明信片。然后，只见她像散发着余香似的脸挂疲劳的微笑，不言不语的翩翩走出了房间。★

过了一会儿Ursula拿着红茶壶进来了。我对她说：Barbala和Agnes都已回家了。她就拿出杯子往里到入红茶递给我，红茶飘来冻过的花的香味，飘溢着冬天的气氛。这时总有一种严重错位和及令人不舒服的气息笼罩着整个屋子以及屋里的所有东西，感觉连色彩也都显得浑浊。Ursula熟悉的屋子沉浸在无人问津和尴尬混杂在一起的阴沉氛围中。窗户外的天空也是重重阴霾，好似所有季节的断片一点一点都被切下后又重新接上了一样显得十分的别扭。

“Barbala她们没问题？”我想起了两人满脸痛苦的表情，就这么问她，

“虽然她们说过要回收truffles犬的发掘物品，但看样子还是不太容易。我想只要是她俩记忆中的携带物品就好。”Ursula轻声说。疲劳一道道刻在脸上，每次开口说话时这些道道好似都在发颤，道道里嵌着肉眼看不到的眼泪。Ursula边叹息边倾吐。★

“尤其是Agnes最难受，她还是个孩子呢。”

“但感觉在精神上Agnes依然是一副大人气。”

“她还是个孩子，只是个孩子呢。这么说没有否定的意思，那孩子再怎么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大很多，举止行动像大人，但我们这些她身边的人绝对不能忘了她还是个孩子这个前提，而且作成人也特别要注意她不能让她忍受太痛苦的事。再说关于痛苦，应该与年龄无关，如果说你已习惯了痛苦，那也只是你和痛苦的记忆拉开了距离而已。痛苦本身的记忆到什么时候都是鲜明的。这不可能改变。无论是人还是地方都是如此。”

我注意到了一直在桌子上放着的Brbala们用过的餐具。与杯子一起摆放着的小碟子上有已切开了的木星Torte。这两片Torte几乎都还没动过。这表示喜欢这蛋糕的神经质少女的强烈抵抗感和悲伤。

关于她俩携带品的痛苦记忆Ursula没有再多说什么。但正因为有她没有说出的话，我也终于很自然地有了自己独特的理解。那是对死者的追忆，也可能表示着是一种别离记忆。

Ursula将木星Torte切开给了我一大块后，突然视线转向我说：“你那背上现在怎么样了？”。我说：没有新牙长出。听了我的回答，她的表情总算显得轻松并有了笑意。

“那，太好了。没有必要考虑应该马上做什么了。既然你的记忆已然成了看得见的东西了，你就该考虑为它花费时间了。因为牙齿的耐久方面是没问题的。”★

Ursula一瞬缄口不言，但接着她开始询问了一些Agata的事情。当她听到Agata的表情沉重又似乎欲言而至的样子时，她边叹气、边从架子上将盖着白布的碟子拿到我的面前。在我的眼前将白布掀掉，即刻碟子上出现了两只乳房。这是两只依然有弹性且饱满的圆锥形乳房，乳头还带有淡红的褐色，在手掌放着像是两只端坐着的小动物。其断面牢牢贴着碟子的表面轻易不会掉落。这就是留在Agata记忆中的携带物品。她还告诉我说：这是truffles犬在海王星深处的森林里发现的。当看到地面露着两个圆鼓鼓的白色东西时，还以为它们是巨大的洋蘑菇。见此Agata倍受震撼欲要原封不动地放回原处。虽然Ursula将它们拿回来了，但她好像害怕提起这个话题就不怎么来这里了。

管理搜集屋的Ursula也好像无法处理这两只乳房。最初考虑到要保持新鲜程度就放进了冰箱，但因失去水分后就变得硬了。另外，它们放在冰箱里占据了Torte的存放空间。就这样Ursula满不在乎的不停地说着。而这时我正用叉子切着木星Torte的一小块往嘴里送，原本入口即化的Torte在我口中渐渐变成了越来越黏的东西。请转告Agata，这两只东西取不取回，或是要花点时间，都要好好查查。Ursula说这话时，我依然无法吞下自己嘴里的这块难以下咽的东西。★

到Agata家正要开大门时，脚下传来一声沉闷的像是碰着了什么东西的声音，细看是一个像钳子样的东西。我便将它拾起，拿在手里感觉到是一个冰凉且有重量并在发着暗光。在从背后射来的黄昏灰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冷峻。这是个钳子，是那种只在画上见到过的拔牙工具。我不禁想起背上长着的牙齿，感觉到了在皮肤上的疼痛，尽管这样，但还是不忍将它扔回地板，仍然紧握着它踏上黑暗的走廊。

Agata一屁股坐在起居室的椅子上，像是要让身体紧靠椅背一样。我轻声跟她招呼后，她终于朝我看来。她的眼神静得仿佛就像是在伤心地仰望天空的圣女那儿借来似的满含悲伤，如雨滴般的清澄。她开始定神看我的手中：“这是什么？”我把钳子轻轻晃着给她看，她没趣地回答我说：“Hekto从森林中拿来的。”对truffles犬能发现到什么她都已不在意。最近偶尔在她家里也乱扔着一些携带物品。在此前她拒绝过truffles犬的发掘物拿进家里，就细心检查有没有已潜进家里的东西。但是现在，她已允许这样的物品潜入，就好像变得有些草率了。而truffles犬已像地板上的一滩水的形状那样瘫着舒畅地进入了梦乡。★

我将Ursula的嘱咐转告给了Agata。她就说“赶快来看那个携带物品。” 说完喘了口气，接着她轻声笑着，这笑声像是栖息在森林深处的猫头鹰的声音。这情景让我惊得一时动弹不得。而且仿佛那笑声的背后还混杂着小儿啜泣的声音，这声音又像深夜里从远方传来的不睡觉但又恐惧黑暗和隐身怪物的孩子的哭声，声音的背后还编织进了别的感情，而Agata已被囚入到了这个声音里。幽远处的这两个声音混一起像在悲叹着什么？

“那个就是”两个声音的音缝里夹进了这句话。那个就是我母亲的携带物品。已去世母亲的记忆。她的笑声到这里戛然而至，寂静被打破，只听得见连续不断的粗重的呼吸声。

“那对乳房不是你记忆中的携带物品吗？”

“那是我母亲的，所以也是我的物品”，Agata有些神经质地串着词说着。

“说实话，我母亲不是得乳癌去世的，她是自杀的。”

随着夜幕加深屋子里已是一片漆黑，我们和truffles犬的身影已不见了轮廓，那声音仿佛还余音绕梁。而且那声音不是对着我而是对着眼前蜷着的犬开始在淡淡地说起什么似的那样。★

因父母的离婚，Agata从十岁开始就跟母亲和姐姐三人一起生活。因母亲是医生，她们仨人的生活很快就上了轨道，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有时母亲的恋人也会介入，但他们无论四人或是三人在一起，她们之间的距离感都几乎没改变。很快，姐姐和Agata都因为上大学而离开了家。多亏了有电话联系以及频繁地回家乡，以至于她们仨之间虽然存在着物理意义上的距离，但相互之间的关系一直都很稳定。

两年前母亲的双侧乳房被发现得了癌症并决定手术切除。术后恢复良好，也未见扩散，三人也都放下了心。可半年后姐姐给Agata打来电话，她便去探望了身体已不舒服的母亲，这时母亲毫不隐瞒地说出了自己体内癌细胞已扩散的实情。听到此话，Agata像遭受了重击、一时竟思绪紊乱更不知所措。因为母亲住得离自己不那么远，就比以前更勤快地去探望母亲。其实就在姐姐来电话的前几天，她还牵着truffles犬和母亲边说着有关蘑菇的事边在森林散过步。不过那时母亲没有提及自己的病情。

自从姐姐的电话联系后，Agata取消了原来已定的为期三周的休假，回母亲处看望。迎接她的母亲看上去好像有些消瘦，但却很冷静从容，很高兴Agata能呆较长的时间。当提起这沉重的话题时，母亲仔细解释了有关今后的治疗方案、以及几个临终关怀疗养院候选等，她条理很清晰地说着，很有计划性。其实母亲也已和姐姐说过此事，所以就这么决定了。母亲按自己的思路规划着自己剩余的时间。除此以外母亲已无需考虑其他。不过就在她到母亲处后的第六天，天刚亮时，被truffles犬怯怯的惨叫声醒来的Agata，在寝室发现了上吊着的母亲。★

“姐姐也闻讯赶来，慌慌忙忙中我俩将所有的事都处理完毕。就在此事告一段落后我发觉，我和姐姐之间有了距离。姐姐曾责备过我一次，为什么你事前一点都没有察觉到什么。因为姐姐好像要比我跟母亲更亲一些，所以或许她会比我更悲痛。可我和母亲住在一起时却没能察觉到她有自杀的苗头。后来我们之间就一直没联系。直到最近我总算有了想去见她的念头。但是很难，母亲的死在我们之间到现在都还横着阴影。

Agata为了努力要记起和母亲住在一起时是否有何征兆，已经将那段记忆反反复复了好几百回，终于勉强将在母亲自杀那段很短时间里的事记了起来，连细节处都彻底地重新审视后，构思成了带有神秘感的故事情节。记忆里的母亲应该会有不计其数的苗头，但这些就像递红茶杯子那样的自然。如今忆起那死的场景，其实到处都布满着让人不堪忍受的明显暗示。★当我再次责备自己钝感的眼力时，记忆也在逐渐崩溃。等自己察觉这点的时候，和母亲在一起的那段最后时间的记忆已完全变了样。已是涂满了痛苦、罪恶感和连原形都失去了的时间。从这点来看，也可以说Agata已是个丧失了记忆的人。从科隆回来后，我发现歪曲了的记忆片断像幽灵那样端坐在了家里，并且还掌控着我的视线。此事就像追击着什么那样，truffles犬在地里发现了这对乳房。失去的记忆，好像被贴上了一张没刻上文字的白色脸颊，将所有的东西都封存在了这张脸的背后深处。

Agata回到自己房里，truffles犬也像一滩流淌着黑水那样不留脚步声地追着她。听到房门已关上的声音，我也回到了自己房间。窗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是黑暗笼罩，夜幕下响着不知是什么鸟的鸣叫声。在鸣叫的它们也是在哀叹吗？夺我眼睛、耳朵的这个令人疼痛片断、声音更加深了夜晚的黑暗。★

挪到窗户边的桌子上有一个小蝶子，碟子里上放着五颗牙齿。摁下壁开关将灯打开的瞬间，只见五颗牙一闪一闪地在灯光下发着不太明亮的光。这时候跟Agata一样我的思绪也面临着自己的记忆像被封住了似的停止不前。打开电脑的Skype，泽田、晶纪子来的消息一一跳入眼里。分别是“和野宫说上话了。”“联系上了野宫，我们说了好一会话。”仅是这么简洁的内容。他们都没有提及具体说了些什么。况且我也觉得这不是我该知道的事情。尽管九年间的记忆他们两个人都一直留着也保持着距离。但形状却是不同的，有看得见的也有看不见的，只是作为携带物应该持续拥有，不忘已失去的那些地方而已。至于那些被海水侵蚀后的地基，都成了像一个被剥夺了记忆的人脸那样的地方。这些地方是在那个时点的时间被冻，以及遭受破坏后时间重叠的双重地方。有关这个互相重叠的时间和地方之间的距离是以怎样的程度能去接近，现在的我还不清楚。★★★

这时从Barbala来了个群发消息。“兹于周六组织散步活动，目的地Bismarckt塔。请自愿参加。Agnes也赞成集体前往，确认冥王星的青铜板是否存在。”这活动好像是见Agnes心情郁闷，为带Barbala去郊外散心而特意举办的。一开始可能是因为要去的地方太远、她没什么气力，就露出不满发着牢骚，但听到要集体去冥王星时，顿时脸色晴朗，也表现出了少女般的积极性。就这样以像泡沫散开般的速度，很快Ursula、Katarina、Rucia和野宫的会话都来了，都表示愿意参加。我顺便请野宫跟寺田也联系一下。这时候Agata的回应也出现在了画面上，同时还附上了一句“请Hekto也一起去”。见此画面，我就知道了Agata在忍受着记忆的伤痛。我也在邮件上写了几句自己也愿意一起前往等的话送了过去。

冥王星的轨道呈椭圆形，从某区域的点就可进入海王星轨道的内侧。这时冥王星占着第八轨道的位置。尽管已不再有惑星的名称，但这个规章是不会改变的。从内侧到外侧。再回到第九轨道。与此相同，一段时间后，野宫也会离开这里去别的地方。像泽田、晶纪子那样，已到了我该跟他说话的时候了。隔着玻璃那边的景色已没了色彩。相反在灯光的放射下成了一面镜子，我就试着找镜子里自己眼睛深处的消失点。外面传来小鸟的鸣叫声，夜幕下它们在窗户外边的远处哀叹着。

到了八月中旬的一个星期六，一大早太阳就放射着耀眼的热烈光芒，空气沉闷得像停止了流动一样，新的一天从夜间的长梦中开始走出。乍一看Agata显得也很平静，样子很沉着，手提包里塞了便饭、两个装水的瓶、还有truffles犬准备的迅游惑星时的狗粮、点心等。我们的提包的质地虽然是软软的，但是里面装得鼓鼓满满的，就是这样，是一副期待远行的架势。出发前，我为了便于携带把那几颗牙齿偷偷放在了风衣的口袋里。★

在走向集合地点的太阳青铜板途中，我就察觉到Gottingen的城市面貌与往日不太一样。每踏上石板路，由各种各样因素合成的城市面貌里的部分东西会不时变化，有些东西会时隐时现。这些东西跟午睡时的梦一样浅浅的，一旦梦醒便什么痕迹都不留下。行人脸上露出的有棱有角的表情在不同时间里有时展现出的是表面有时是背面、有时浮出有时下沉，却没有真真实实的。每向前走出一步，有时好像是逆时回到了过去，有时又像时空已穿越到了现在，就这样反反复复，让人产生头晕目眩的摇摇晃晃的感觉。这座城市今天或许是定了的在做记忆上的迅游吧，以由照片留下的印象作为假面，像在举行祭礼一样装饰着一些地方。虽然偶尔也能看得到相似于月沉原的迹象，但就像人群中看到的人的背影那样，还未在自己眼里住下，留下的印象就已化开而不见了。

在太阳模型旁，在像燃烧着的蜡烛火影般的夏日空气中，伫立着五个人影，除了Barbala、Agnes以外人都聚齐了。避开阳光的直射Ursula和Rucia站在宾馆建筑物的日阴下，但Katarina、野宫以及寺田先生他们的影子则重重地落在地上，眼睛追赶着在太阳碑板上刻着的字。我无目的地离开了这里，从穿过城墙旧迹的切断处远望火车站，我不禁感到惊讶。Gottingen火车站的自行车群已经全部消失，空旷的白色石板的广场上已是一片绿荫，静静的，成了凉爽的庭院。我不停地眨着眼睛，只见有一金属块像底稿一样闪着光。火车站的面貌发生了变化。听到了我嘶哑有惊讶的喊声，而Ursula点着头，对这样的变化却认为是理所当然。这应该会是战前记忆的片断，是1910年时的火车站。寺田先生这么静静地断言。★

他骨瘦如柴的身体在炎热的天气里并不感到沉重，而车站作为背景将他的身体轮廓映衬的清清楚楚。“与寺田先生的记忆一致吧？”野宫很佩服地问这话时，被问人脸上漾着浅浅的微笑并点着头。那一带因为空袭改变了面貌。这样看上去还是觉得既凉爽又很美丽的吧。听Ursula这么感叹着，我的眩晕感也开始平静下来。我终于接受了Gottingen补满了补丁的回想时间。Barbala的人来了。Rucia的声音将我们的视线拉了回去，很难得的是Agnes正慢慢在靠近我们。因为今天太过炎热，森林、塔还都处于半醒状态，冥王星也很容易在梦中迷失方向。听着模仿鸟的叫声像在唱歌的话语，才知道最近布满了Agnes的乌云已烟消云散，大家的表情也就都温和了许多。

由城市街道的气氛，还是由城市街道的记忆，惑星的数量是八个还是九个，只要去迅游就会知道。此刻太阳、隔着狭窄道路的那边可视范围内从水星到火星的点与点都连成了一线。像是要给步行者正确测量距离的方法作为范本的这样的情况。用力踩住青铜脚、时间上看似也可靠样的程度安稳着。太阳的球体接受着挂在天空白色球体的热度，轮廓暗淡闪耀着光彩。我们就聚在这周围，沿着惑星的小径开始巡礼直到太阳系的尽头。★

视野里的整个城市恰似太阳模型表面的颜料溶化流出来般显得金灿灿。我们马不停蹄走到水星，但被玻璃板封闭住的小惑星好似经过了加热后收缩了似的显得干巴巴的。除了寺田先生以外都边发牢骚：“太阳的热量太过厉害”，边趁还有点湿度的时候赶紧过去。

乌云遮住了太阳，瞬间天空便变得阴沉。即便如此，空气中依然积沉着无法散开的热气，这令人窒息的热量使得我们谁也不说话了，从金星旁边绕了过去。不一会儿，这片依次来地球造访的云彩便迅速远去，天空又是一片湛蓝。Agnes的视线在俯瞰并发出惊讶地尖叫声。“地球坏了！”大家慌慌张张寻声看去，只见代表地球的封住青铜片的玻璃板裂着一条大缝。因为这个不安定因素，大家吵吵嚷嚷地都在说着什么。这个裂缝，让我又一次想起了九年前的地震。那个三月的大地震释放出的能量让地轴产生了倾斜，连扩展在大气外的空间都释放出了受此冲击的波浪。

火星旁一自行车队快速驶过，扬起的红色沙尘遮挡了我们的视野，待沙尘落定，我们又行进在Goethe大街上。我们像模仿探测机械似的谨慎地埋着轻步履、为的是不激起红色沙尘；原本湛蓝的天空布满了尘埃变得灰暗，我们谁都不说话，为的是不让空气中的沙尘粒子进入嘴里。在已改了名的大街桥下，有条细长的小河正弯弯曲曲趟过这座城市。我们看到了河面上一个又一个载有小蜡烛的灯笼样的东西排成了行，水鸟也在其中，在静静的水面上荡漾而过。灯笼渐渐远去而光亮依然在闪烁。闪烁着的火光象征着生命，这些生命的时间没有终止始终在向前。

走近与旧市街交叉的地方时，木星渐渐显出了头来。而且清楚地看得到更远处被冻住的舞者仿佛在跳动。两侧耸立着我一直以为是已古老的建筑物也不断出现在我的记忆里，时间的远近感在消失。然而突然在不同时间表露出的脸只能让我的思考变得愈加急躁似的，变换着的数张脸是活过来的这座城市的肖像画。我们潜过这一幅幅画，不知仅是在目睹，还是在欣赏这些记忆，继续用暧昧的视点在注视着。★

三位“跳着舞”的舞者在尽情的转着跳着。舞动时的动作像是身上有流水在润滑似的自如。骨碌骨碌转着的受阳光照射的青铜肌肉放着光。剥开了的她们各自对方脸上一张又一张面具，是她们在空中的舞蹈姿势不断变换成的照片或彩色明信片，给一段距离外的谁送去。那里有三个睁大着黑色眼睛在微笑的孩子、还有面向这个方向戴着草帽大笑着的少年、以及一大家族人身穿礼服的美丽的肖像画等等，一个一个在人们的眼中闪现又消失。消失了的人的脸、照片留下的时间片断都表示着他们在这里存在过的事实，地方承载着记忆，还有用眼睛记录、耳朵倾听着这些事的人。

再往远处看，发现了从土星方向往这里来的彩车。这些彩车都被看不见的手牵着，在“舞蹈者”旁拐过后，向旧市政府前的广场前行。为庆祝授予Gottingen传统博士称号而组成的队伍像只是形式上的模仿，装设着彩纸、气球的大型手推车。大学授予仪式结束后，取得博士后的人、啤酒、香槟酒箱以及花束等一起被塞入，伴随着音乐的演奏大声高歌，热闹非凡地从站在广场的看鹅姑娘Liesel立像的脚下过去。尊重城市的传统，获得博士称号的人吻过青铜像姑娘的脸颊后，献上美丽的花束为她装扮。

不过，眼前的这个庆祝和祭祀的队伍带来的只有寂静，都不见演奏人或歌手的身影。再注目观看时才发现，彩车上镶嵌着十五到十六世纪版画印象片断。排列着的七辆彩车间保持着一定的车距。胸前手持插着一把射箭的红彤彤心脏的女子，她身上的薄衣、长发随风飘起。★

还有身穿着夸张的甲胄，将手持的剑摆成拿朝笏那样的姿势的男子。笛子的演奏家摆着吹奏的姿势，还有持弓带箭的狩猎人的携带物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由遥远时光的回忆剥下了匿名性的假面真实地暴露着。每次走过时眼中的余像跟在Junkershenke墙壁上画着的七位惑星神重叠在了一起。地心说世界的星辰神仙们表露着从空袭破坏后的建筑状态回复过来的脸。虽是同样的脸但却已不是原来的脸。只是过去了的重叠着时间的几幅图像混合在一起罢了。而且，版画所传达的印象被飘动着的纸制装饰所替代。很多纸制的装饰满满地悬挂在小彩车上，彩车的摇晃使他们的形象忽隐忽现，一时无法认清坐在那里的到底是谁。★★★

街上的声音也消失了，就这样静静的小彩车队列像在寂静的水面上行走那样往前。装饰纸和树叶相擦而过时发出的声音和鸟群展翅齐飞时“嚓嚓”的声音相似。纸制的花绣球和长彩条随风摇曳，不知道是风的流动还是因为水流留下了不很分明的轨迹。一辆辆小彩车的装饰纸颜色都不尽相同，但每辆都是同一色系但深浅不同的颜色。伴随着在风中舞动的彩色波浪时而渐浓时而有渐淡的色调和各色彩纸发出的声音，通过人的耳朵激起人们对色彩和地方的回忆。“到七夕了”,在彩纸沙沙作响的声音里夹杂着野宫的轻轻的说话声。

惑星神的庆祝和祭祀队伍将我的思绪拉到了我们曾住过的仙台庙会。从七月持续到八月前半的七夕庙会期间，火车站、站前大街以及有拱顶的商店街上空都悬吊着一排排彩纸装饰。模仿瀑布飞流直下的风幡佛过来时脸颊的感触、富有张力的纸发出的柔和的声音以及晃过眼前的彩影的印象映在了我的眼里。因为庙会的气氛达到最高潮时，涌来的人流犹如漩涡中心的水流量，我都没有要去接近的意思。不过，到了彩纸条们的窃窃私语中断了的早上或是深更半夜的时候，拱顶商店街从头到尾，色彩汇成的河在流淌的样子呈透视画法那样排列着。模仿这显得安静的色彩，惑星神的满是补丁的小彩车过来了，野宫的脸上浮现出的思念远方的表情，跟着纸彩条们的耳语一起消失而去了。★

我们就像时间、记忆的巡礼者那样继续走着，没有携带作为巡礼者的证明身份的贝制证件。在惑星小径往前走需要各自持有的记忆和有关记忆的携带物品。Ursula有的是有关城市和这里的人的记忆片断。她倾听别人的说话，默默地背负着别人交给自己的记忆的一部分、挖掘着战争、以及对已消失的人的记忆，她要将这些告诉别人时会在沉默中走出来反反复复着这样的过程。斗篷里面重叠着几层场所和人的记忆，联结着周四这些人的痛楚和记忆，产生出复杂的星座模样。在这样互相交叠的时间里，她从不会迷路，反而安定、沉稳的步伐很有些显眼。Agata的步伐追溯到了和已经自杀的母亲一起渡过的最后几日。记忆依然已改变了状态，辛酸的视线深处是母亲的去世和她的姿势。truffles犬是母亲在安稳时间中的同伴，它挨近Agata，悄悄地舐了一下她的手。月沉原时间里的寺田先生走在静静的有着很强记忆的路径上，有对自然科学、文学的具有透彻性的眼光。是他亲手雕琢着物理学的结晶。通过自己的体验观察天灾，给以后的世界留下东西。这些东西里交叉地插有月沉原的记忆。即使他远离了与遥远的故乡重叠的地方和时间，但他的话语将距离抹去了。★

被这番话吸引的野宫穿越已被断绝的时间出现了。九年前震灾时消失的全部家人和地方，至今都还无法返回的空白时间。已远远离去的泽田、晶纪子，跟这座城市一起经历的时间层次有关联的记忆以及由野宫重叠来的时间厚度都成了踏上这片奇妙土地的脚步。而且由自己的身体分别蓄储的震灾记忆以及那个三月过后的时间将我培育成了朝冥王星去的巡礼者。根据透视画法配置了能连续到九年前的记忆即使以齿形状出现，惑星也会沿着这配置的路径，亲眼目睹着行走到尽头。下次该要记住野宫会走的轨迹。

越往前走，记忆的片断也就不断浮现。将这些片断组合起来就成了能称作是彩色的玻璃窗，也许连过去的逸闻场面、圣人像都能再现。踏上小径的脚步跟记忆的节奏在完美协调。Katarina、Rucia以及Barbara母子都把记忆携带物拉出的时间继续重叠在小径上走着。Ursula的收拾物屋子、Agata拍的照片以及truffles犬的发掘物。在那里浮出来的记忆变成了巡礼时的同行者，相连着从一个惑星到另一个的惑星。

我们边看着呈暗红色玫瑰花模样的漩涡状的云彩从木星走往土星时，边经过了大街上很多像照片一样的记忆场面。有身穿长裙戴着手套，撑着阳伞的女性在拐弯、有一位年老的妇人身穿深暗色考究精致衣服出现在面包店的门前、还有身着白色夏服的少女和水兵服模样的少年跑过大街、还遇上了像是日本人模样在散步的人、拄着手杖穿着西服的他们见到寺田先生就举起一只手打招呼。他们是他认识的留学生。★

他们谈笑风生渐渐远去，而寺田先生则目送的他们背影。身穿厚质地制服的年轻人在街道上威严地来来回回，还看到在被人追赶的人们。我们错过了的留在单调领域的记忆再在大街的记忆里穿过，但因为在我们周围几层环状旋转的人们的记忆很厚实，我们的眼睛就会盯着追赶他们，随之步伐的节奏往往就会错乱。穿过记忆的人熙熙攘攘，我们好不容易才到达了土星。

土星的前方是在旧城区外的住宅区。虽然对城市的回顾在继续，但整个氛围已从尘嚣喧闹中解脱，我的耳旁也随之安静下来。穿过有戏场的Theatre广场，再穿过Plank大街向东方前行。我行走在有关时间的梦想中，穿过曾在照片、图画中见到过的地方、人群。走过寺田先生寄宿的第十八号建筑物旁，再走了五分钟终于来到Eichendorff广场。靠近这里立着天王星青铜板，寺田先生视线转向小小的惑星模型。天王星，虽然像山顶上载着的小球那样，但留下的似乎是像山顶刚露了点脸的日出那样的印象。看到这样玄妙的有日本氛围的配置时，我察觉到了这是寺田先生跟天王星初次相遇。尽管在空间上距离很近，但由时间的角度看却是很遥远。当风吹过时树木会沙沙作响，这时秋天的迹象从声音的那头出现了，此时好似已消失的夏天情形又浮了出来。耳朵的感知和肌肤的感觉对季节的变换产生混乱，感觉到大地像在倾斜那样的不安。★

对地面的不稳步伐又重拾了自信后，我们就离开天王星往住宅区前行。回想就像不能妨碍像城市的睡眠那样，沉浸在夏日午睡中的大街上只听得见轻微的脚步声。与我们擦肩而过的有各式各样的自行车，没多久就走到了森林入口处海王星。

走进海王星深处的森林时，周围平缓前行的女人们的样子不可思议的与画像中的圣女们重叠了起来。印象的改变涉及到连接冥王星的森林。太阳光透过重重树叶的缝隙成一条条直线直射进教堂的窗户。一根根的树构成的空间像极了走廊，四周静谧清凉柔和的空气在流通。我们以拥戴着冥府名字的青铜板为目标，像通往黄泉路那样静静地走着。也会与森林散步的爱好者偶遇，他也沉浸在静默闲逛教堂的人群里。

森林的静胜于城市，但也能换言说比城市更热闹。除了风吹草木的声音，远远近近还有飞鸟的欢叫声。被解开了牵绳的truffles犬尽情地伸了个懒腰，很快就适应了森林的空气，动作像跳舞那样轻快地在我们身旁转悠，像一个从容的先导者率先进了森林。步行者的我们也时而拉长时而缩短地调节着行走时的间隔距离，双脚的动作如在演奏手风琴般。到森林后，Agata的脸上漾起温柔的微笑。不过她的声音依然是迷路人的氛围。我问她：“没事吧？”，她倒是点了点头，但她的笑容里混有阴影。察觉到此情形的truffles犬钻到我和她中间，它那黑色艳丽闪着光亮的头压住了Agata。★

走着走着，我们的身体就适应了树与树织成的光和影的节奏。我又察觉到自己走路的位置和Rucia、Catarina的前后。Rucia今天也带着垂有别样坠子的项链。这是一个蓝色玻璃工艺的精致眼珠型的玉石，Nazar boncugu。没有感情色彩的眼睛今天却随着树叶的间缝射来光线发射光不停地眨着眼睛。而每一次眨眼时的眼神都令人心酸。我注目看她的时候，Rucia静静地微微一笑。“这些是Agata所摂照片里的东西。从那时起，就让Ursula把这些东西都拿到她的房间后再转回到了我手上。”她话中的“回到了”引起我的注意。她的眼里今天又泛起了那个遥远的三月的天空色彩，这是冬天和春天交替时的色彩。但这偏淡的颜色有点像是在灰颜色上加了一笔墨水一样，双眼渗出让人抗拒冬天的灰暗与静的气息。对有关眼珠形状的记忆携带品Rucia只是静默都没有再说什么。她还是选择保持沉默让记忆留在自己视野中。Rucia抚摸着在青蓝色眼珠的伤痕。这里有我怎么也无法明白的他的记忆以及与记忆的对话。

Catarina的背部、脚部伸得像剑那样笔直地向前走了几步。每走一步耳朵上带着车轮状耳环都随之晃动，并与射来光线接触后熠熠闪光。“Catarina，”我叫她的名字，她的眼睛朝我看来，但表情却还是如面具般僵硬。★

视线是转向了我，但表情却仍然像面具一样僵着。她开始加快步伐前行向我和Rucia靠拢而来。所说的话以及表情都看不出她的温婉和气。她就是一个像她现在的走路节奏那样说话直率的人。所以我也就不拐弯抹角地直接问她。“从Ursula的屋子都收回了些什么东西？”Catarina点了点头。“那屋子有我让她保存了的儿童自行车、圣诞节时在集市上买的旧木剑。我应该不会去取出这些东西。”“就这样一直放着不管吗？”听Rucia这话，“不知道”她回答时的声音和语调都不含糊。“那是我弟弟走时留下的东西。他常模仿骑士腰部佩着木剑玩，把自行车比作马骑”。说这话时突然她的语调变得柔和了。接着又说：“弟弟走时是还很小，我除了这个有印象其他什么都不记得了。这些印象还是从父母的言谈中慢慢拾回的呢。”记忆的片断已在她心中成了一幅不会飘摇的肖像画。Catarina的选择是不去取回那些用过的东西，就让这幅画在记忆中永存。

每次在森林中行走，有关重叠教会的幻想就会被剥去。不一会儿我们已从森林的小道来到Kaiser-Wilhelm公园，终于决定稍作休止。其实公园也是森林的延长，还能看到野外剧场的装饰。石制的长椅、像张大着嘴巴的半圆形舞台像人的脸盘一样露着，在这片绿色如水般温柔的寂静的地方打着盹儿。这个以皇帝名字命名的公园却无人影，我们就占领了很宽敞的一片地方。★

烤蛋糕来啦。一双捧着大杯子形状金色蛋糕盒的手伸到了眼前。是Barbara的声音。我条件反射的用手捏起那白色的圆形薄片，仅放在门牙处轻轻一咬就碎了，脆脆的、不甜也不咸，吃到嘴里便被唾液溶化了。我被Barbara那仿佛带有香甜味儿的微笑所吸引，咽下了一个不知为何物的白色东西。“有点儿像圣饼。”野宫悄悄地跟我说。为不让从Agnes身边回来的Barbara看到这所谓的“圣饼”，我也悄悄地点了点头。在我身旁Rucia倾斜着的水瓶在阳光的反射下，一闪一闪地向四处闪烁着淡淡的水环纹。Catarina旋转着Brezel的容器，但在那里面全是呈车轮状的。寺田先生拿出了金瓶糖的瓶子，给往里面探视着的Agnes精心地讲解这些呈星形的干点心的隅角的制作过程。

因为不见了Ursula的影子，我困惑的视线迅速回转到四周，发现树林里的一棵树已变成了Ursula的人影。变换成这棵树的形状就能混进树林里了？怎么弄来的？把木星Torte从提包中取出然后再切开来，★将切成的一小块一小块Torte分别放在餐巾纸上时，Agnes仔细端详着Torte的模样，小羔羊般的甜甜声音跟Ursula嚷嚷：“我要玫瑰花那里的。”深棕色花样的Torte到了小少女手中，接着木星Torte就以伸出来的手为目标，像在空中滑行似地移动过去。“Agata”，这时有人对坐在稍隔着距离地方的人影喊着。“Agata，Agata”一声接一声的叫喊，同时还夹杂着旁人的笑声。要吃Torte上这儿来，离得太远了，又不是冥王星。她们的声音像大海的波浪那样层层卷来又在色彩的旋涡里荡漾开来，分别是谁的声音无法辨别。钻进笑声里的Agata跟truffles犬也融入到了围坐在成圈的人群里。顿时周围的气氛也奇妙地变得热闹，在这样的氛围中只见一棵棵树的树枝也在柔顺地展枝开来。缠绕大树并已枯萎的藤蔓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翻起了鲜亮的翠绿。被强烈阳光的照射而显疲惫的花朵的花瓣上映上了玻璃般的透明，四处飘荡着柔和的芳香。小鸟的鸣啭也已不是经常听到的“警报声”，而像歌剧女高音的颤音在空气中回荡。和这声音一起，装有烤蛋糕的箱子从这只手移到那只手，像翩翩的蝴蝶在人的视野里飞过。拥有圣女名字的女性们的笑声像玻璃弹珠在滚动那样，受此引诱的野宫、寺田先生也成了笑声的乐器，“弹奏”出和谐的声音。Truffles犬的尾巴则成了指挥棒，一圈一圈甩着打着拍子。鲜亮的洒落在树叶缝隙中的时候，蜂蜜的透明感和粘性也愈加渗透，午后的时间和地方就这样像是要照着原来的样子封存进琥珀中一样，而且在如这个蜂蜜瓶那样的时间里连我也被感染，在甜蜜的黄金色中慢慢沉醉。★

就在我陷入于这柔和的氛围的梦幻中时，突然有个人静静地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坐了下来，她就是Agnes。她在我旁边隔着距离的石制长椅上时而抱膝时而伸腿，不镇静似的晃着自己的身体。简直有点像在做语言准备操的样子，如此拙笨的举动或许也是她语言的一部分。当我向她看过去时，她手里正握着一个木雕羊，木雕羊的鼻子缺了一大块，这个形状随着记忆被烘烤了出来。这是只羔羊，斜视的眼睛透着好奇像是要说什么。这，是你带来的？Agnes点了点头，手指抚摸着缺了口的木雕羊鼻子。她定是一直在反复着这个动作的，因为缺口部分已被她抚摸光滑了，指尖的动作透彻得能刻画出她的心在反复颤抖。“这是父亲送给我的礼物”。他的声音像树叶擦着树叶样低地让人难以辨别。已去世的父亲送给她的迷失了方向的羔羊。我从小时候起就经常爱发脾气导致自己的感情、想法不知要去何处。在这样的时候父亲给了我这只羔羊，他说，自己是这只羔羊的看护人，时刻会把归途中徘徊的羔羊领回她自己向往的感情归宿。这是不是玩笑话不得而知。然后，她又小声说了些秘密。母亲的彩色明信片上画着Bismarch塔。这也是父亲送给母亲的，就在冥王星旁边。对母亲来说冥王星倒是无所谓，真正想看的是那座塔。★

她忽然站了起来，轻快地向远处的舞台跑去。Truffles犬也紧跟其后。当人们的视线与它奔跑着的黑影相合时，立刻便引出了由透视画法消失点上站着的人影。在离像扇贝那样张着大嘴的石制华盖下较远的地方，野宫正举着手挥动打招呼呢。他的人影在到达可廷根的那天，与通过火车站建筑物看到的绿色做为背景的圣人像相重叠，然后便渐渐淡化以至消失。

在被森林的即将被要掩埋的Bismarck塔旁边，冥王星出现了。树木的影子落在青铜像上，浮现出摇曳着的多条线的图案花纹。这里没有森林散步爱好者的身影，我们作为目睹者默默地站在青铜板前，但谁都不知道具体该做些什么，既没有想拍照片，也没有想要在曾经有设置在这里泰然伫立过的表示存在的一个证明。静静矗立着的那个模型板，被称作惑星的时间在延长，再说好像继续留着那个空想的延长部分已适应于此处的景色。当接触青铜板时，感觉到皮肤上像压刻了冰凉的花纹，并且很快就会被温暖溶化。曾经的冥王星模型无论怎样都叫作幽灵，但唯有存在感是鲜明的，这已在森林和塔所存在的地方深深扎下了根。

这个只在周末才公开的塔，其塔形是由白色的六角形柱子和圆形的柱子构成，它的美汇集了我们至今印象中所有塔的美的记忆。表面是柔和无光泽的皮肤色、白色和灰色的石头堆砌的墙壁，近似于白桦的表皮又像是败了笔的拟态树木似的色彩。在Barbara携带品的美术明信片上的Bismarck塔，伫立着的塔沐浴着秋光染上柔美的秋色。现在是夏天。虽然在绿色包围下的塔的氛围与该明信片有差别，但明信片上的语言洋溢着的秋意婉如红叶般热烈，在我眼里是与我记忆中的秋天重合在一起的。遵循门上贴着的注意事项我们分别拿出了口罩。奇怪的是，那里印着的花样让我们联想起了跟她们的名字一致的圣女的携带物。只有我、野宫以及寺田先生嘴上戴的口罩是纯白无花纹的口罩。我跟Agata在这里等着他们。Truffles犬也在。你们该去看看塔，Ursula已坐在冥王星青铜板旁边。她从提包里拿出用布包着的容器。这该是Agata记忆里的东西，我确信。目睹了这些的Agata一脸的安静的表情。这种安静不是以生硬覆盖的假面表情，而是内心表现出的波澜不惊。她好像要将已失去了原形般歪斜着的疼痛的视线从自己的记忆里剥去一样。或许是她正要在这个时候站到回想的原点。当Ursula的沉默着倾听着Agata说话时，能看到她长期丧失的记忆终于能接近尾声。★

支付入场费时，坐在售票处对面的服务员告诉我们：没有其他客人。声音似犯困样的不清楚。Agnes隔着口罩学起了小鸟叫，手指着放在白色墙壁旁的东西，那是一个带有耍滑逗趣表情的绵羊木偶。Barbara的眼神变得柔和，凑着贝壳形状的耳朵灌了两句、三句话。少女将手插进口袋，开始确认自己的携带物。Barbara和Agnes走近窗口欲说什么秘密话。我们没有发出脚步声，双脚走在螺旋楼梯上往上一层去。将森林里的吵嚷声、小鸟的鸣叫声都扔在了这厚厚的石制墙那边，在这里流淌的时间是别样的。以曾在可廷根度过大学时代的首相名字命名的塔。在那里面就感觉到了时间已变成遥远的化石那样的东西了。

出乎意料的是塔的内部缺少装饰。原来在我心里很武断地认为挂毯上会有故事描绘。会有织布的年老的妖精，甚至还会有长期被囚在塔里的长着长发的女人。向往映在镜子里的外面世界的女性。这些想法跟Bismarch塔的形象完全不吻合。野宫和我甚至于地板、天花板以及跟墙壁之间的交界线都是以视线作为手指细心描画着。他察觉到了我的动作有镜像性，我就知道他虽然戴着口罩也难掩饰他嘴边露出的淡淡的微笑。学美术史时学会的视线用法，九年来都没有改变的重复在野宫身上。★

虽然五个人在很小的六角形房间里来回走动，但氛围依然寂静。因为石制地板是不会让硬质的东西鸣响相反还能吸收脚步等发出的声音。墙壁上挂着的几个刻有Bismarch话的黑色金属板就成了无声语言，是接近寺田先生时代的语言。然后对面只有个Bismarch的胸像。静固着的这个胸像是在不断回味自己的语言吗？将语言、记忆装在容器里也同是沉封在了没有任何动静的时间里。将从静观窗外景色的Rucia和专念注视着褪了色的金字的Catarina搁下，我们继续再往上层走去。

旋转楼梯让人的感觉失常。每次旋转往上时，时间感和方位感渐渐的都会在远离而显空白。旋转到最上面方是呈六角形阳台的屋顶，四面开阔的景色一望无余，野宫和寺田先生立刻面朝城市的方向，一个接一个地说起各处的名字。两人的谈话和视线又分别转向往月沉原和Gottingen。森林那侧是既远又小，横亘着的有着双重表情的城市，缩短了一百十年距离的景色。虽然像画在两片玻璃板上的图画那样两个城市相互重叠，但它们之间依然隔着距离。这时野宫说：在室外应该没关系了吧。于是我们摘下了口罩，开始贪婪地呼吸着来自在哪儿、或是两方时代都存在的空气。这里静得连知了的鸣叫声都听不见了呢。突然寺田先生开了口。尽管鸟的声音像是在唱歌，但这歌声轻得立刻就在空气中融化了。知了的声音让夏天的氛围显得像长了有锐角的东西那样，用刻刀雕划着会被暑热溶化掉的东西的轮廓的线条。因为没有将境界线刻划的声音，这里夏天的现实和梦幻将会掺混在一起。他微笑着以柔和又深邃的眼神看着我。这个惑星的巡游时间好像是渡过了第十夜后的第十一夜里的梦想故事一样。将双手交叉在背后站着的寺田先生眼望着远方，但我却不知道这个遥远的距离延伸的程度到底有多远。★

不知什么时候寺田先生的身影消失了。在阳光既热烈又柔和的夏日空气里，有些迹象不知在什么时候就突然消失了。我放心不下寺田先生就问了野宫，他回答说“我想他是回去了”。回到他自己的世界里去了，还是去了更遥远的地方，或是去了那座城市里的记忆里了。我说的话已开始没了形状，就照原样从喉口往深处吞咽。寺田先生走了，让我也想到野宫他本人在Gottingen滞在的时间也将临头了。这个鲜明有力的事实在与我脑中发出的声响碰撞时立刻在身体内转变为一片白色的悲哀情感。

Rucia和Catarina的声音从楼梯的那边传来。我们没有顾及她们的声音，我和野宫继续往楼上走去。我们走出圆筒形的屋顶来到平台。尽管没有任何遮挡的东西，但她们的声音却听不到了，阳光射进来如玻璃般透亮安静。我们置身于无声的环境里，这是为我们说话而准备的场所。这时我心中那团没灭的烟火那样的罪恶感渐渐透明且落下了。经惑星的巡游，我已在对方那里有超过了九年时间的存在感。你已全都知道了？从我嘴里突然滑出的这个提问，野宫静默地点了点头，并说我是听泽田说的。因为父母和妹妹的归来我真的安心了。不过我还是担心弟弟，他或许是因小时候溺过水就一直害怕大海，所以一直想尽早要让他们从大海回来。此刻表情变得风平浪静的野宫突然从提包口袋里摸出个闪白光的东西。一瞬，我错把它看成是牙齿，不由得手伸进口袋摸住牙齿。是那个扇贝的贝壳吗？看上去是没有在海水里浸泡过的白色贝纹的贝壳。野宫点头称是★。Ursula家的晚餐会结束后绕着城墙走了一圈吧。这是那时候truffles犬挖出的东西。捡回来是打算做护身符的，共有两片。一片是弟弟的。与野宫有关联的贝壳每一片都那么静，却都是刻着剧痛记忆的携带物品。所以在至今都没发现他的遗体时，这些贝壳刻就画出了还没能成为时间流逝的像征。有了这些东西我也许就能挣扎着走到那里了吧。听到野宫小声说的这话，我想说的话就在大脑里交汇成祈祷，“一定能走到”。这不是与圣Yacob（雅各布），而是与你的场所相连接的地方。你能回到你的故乡。野宫静静地点头。

我不由得考虑：那时候如果野宫、他的家人以及那些和他生活在同一个地方的人，都能挣扎着走到了远离大海远远高于地面的地方的话，他们会怎么样！尽管这种想象并没有什么意义，但却是超出祈祷程度的那份活着的人的心愿，谁会不向往它呢。★

我放眼向远处望去，透过那里看到于此完全不同的另一种景色——大海。从那以后又经过了几个三月，在距去德国还有半年时间的九月份我去了趟石卷，是我去见从比利时回来探亲的昌纪子，在松岛住了一晚后回来的时候。因为她父母也住在松岛祖父母家，最后她就没有回气仙沼。我们之间的谈话像绵绵下着的细雨那样不间断，但晶纪子说的话里完全没有涉及到有关海啸吞噬的残迹以及大海。我们在火车站分别，我则坐上了刚好驶来的开往石卷方面的仙台线列车。我不时遥望车窗外日落前的余晖，这时想到了我的目的正是青黛色。我能不能看到Altdorfer画的那种垒积而成的青黛色层？我决定要确认此事。这时候最先让我起的不是野宫他这个人，而是他说的话里那大海的样子。挣扎着来到了有大海的城市，漫无目的地来来回回，用时十年有余的时间终于今日能面朝大海。

然而映入我眼帘的大海是一片充满了不同于任何其他影像画面的安静。相对至今也仍然那残痕未退的城市、土地来说它依然翻着波浪。面临着这样的城市表情我开始有些混乱，但对我本身来说并没有涌起多大的恐惧或是悲伤。面对大海，我有的只是超过想象的遥远距离感。这时已将日落，天空中乌云重重天色灰暗像是要下雨的样子。结果是，我仍然没有确认到那青黛色，只能就这样往仙台方向回了。

我不知道哪里曾是野宫的老家。而且那时我也没有要去那里的意思。即便我知道他老家的场所，我也不是野宫而是要让有关青黛色的话在记忆里浮现出来，不会挣扎着走到那里。那天我是在远离那发了狂的大海的地方、没有被大海的黑色和灰色吞噬过的，离强拽着野宫等人后又将他们扔在那里也不知的很遥远的地方。对此我放下心忙着把我身边遭到破坏的生活轨道恢复到原处。三月的那个时间渐渐远去，我开始画起原来的生活。不过，恢复不了原样的地方随着时间的流逝只显示其轮廓，在人们的心中、土地上刻下的痕迹留下被切断的记忆。★

我担心的是因为间隔的时间太长和感伤会导致记忆歪曲，同时记忆也开始在渐渐失去了。时间在往前走却依然没有发现野宫的遗体。我的这双前往目的地的脚、放眼远眺着那个地方的眼睛、嗅着海潮带来海腥味的鼻子，都没能留住这个有感觉的记忆，而将转变成遥远的叙事记忆。在这将要失去的记忆背后，除了死去的人还有多少回不来的人。被海啸吞噬的所有人、因核电站的事故被指定在避难区域而无家可归的人。这种无法返回的事态，在大海、远离核电站等地方被渐渐遗忘。跟现在也一直在搜索被大海吞没的人以及与此有关联的静默的身影相比有太大的间隔。

不是有关记忆的疼痛，而是与记忆存有距离的罪恶感。用手指尖描画其轮廓来确认的同时，正与和野宫一起时的时间相合。这时我第一次感觉到离开却永远回不来，不由心里涌出悲伤和痛苦。九年前那个时间发出的声音冲入大脑。我为不被这种感觉折磨眼睛向远处望着，简短地叙述着去他故乡土地上的事。不断眨着眼睛远眺着的大海，灰色正盖过蓝色，泛着耀眼的光亮。大海是看到了，但还没能实现看到“Alexanderschlacht”情景上的蓝色这个目标。听了这话，野宫放声大笑：“那可是太遗憾了。这洪亮的声音像霹雳一样将夏日寂静的上空划开了一道裂缝。

★★★

“下午两点四十六分”，野宫小声说，声音很静却清澈透亮。这是透视画法上消失点配置的时间。我想起了那时遭毁坏时的时间以及场所。我站在塔上眺望脚下这座城市，并将它重叠在Altdorfer画的画面。我的目光变成了鸟的形状展现出了朝上又朝下的两个蓝色的面，不再飞翔而是继续注视，从一个固定的角度我看到一齐涌入的流动色彩和加深的蓝色，也看到了远处大海的分隔和连接的景象。野宫存在过的迹象溶入天空和大海的蓝色里渐渐模糊。我不能回过头去确认他的存在。他的情形就这样一遍又一遍地在由时间连接修补的记忆的褶皱里渐渐淡化。回归故里的祈愿变成了看不见缝线的固定了的记忆。也许野宫真不在那里，手里的牙齿吱啦吱啦在轻微相撞。这个声音像是在哀叹通过肌肤在耳中震响。耳旁吹来的风夹杂着远处纸片发出的嘈杂声。那覆盖着一层透明的景像是我无法实现的与远方呼应的蓝色世界。要穿过这片蓝色方能过去。我的目光仍固定在鸟的视点角度，持续将两部分的蓝色重叠，等待着这个状况消失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