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火花
又吉直樹
火花
言友会
Chinese Translation Copyright ©YanYouHui, 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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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08/07起 ~
连大地都被震动了的日本大鼓节律和高亢尖利的笛声交叠在一起。时已近黄昏的夜空下,热海湾沿途依然弥漫这白天的骄阳烈日的余热,随处都是身着浴衣、脚踩草屐的男男女女、以及举家出动的身影,气氛空前的热闹。路旁有一处小小的地方,几只底朝天的黄色塑料啤酒箱,上面仅铺着二三张胶合板搭成了一个简单的演出台。我俩就在这里为步行去观赏焰火途中的人们说起了关西相声。
在我俩的中间放着一个不是相声专用的立式话筒,它几乎收不到从侧面来的声音,我跟搭档山下几乎像是在大口吃话筒那样,让自己正面对着话筒,飞溅着唾沫般的你一句我一语地说着。而从这里经过的对于我们是那么重要的听客们关心的却只是焰火,他们几乎头也不回地经直朝观赏焰火的会场走去。虽然人们都微笑着但并不是因为我们。另外神社祭祀伴奏的笛声和鼓声也是超常规的,可谓是震耳欲聋,为此能清楚地听到我俩声音的界限大概就只有以麦克风为中心的1米半径的范围。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我们不能坚持至少每次每3秒钟各说一句滑稽有趣的台词,就仅是跟一般人在说闲话就没多大差别。而如果我们每次每3秒钟说的台词是很勉强的滑稽风趣,那么又可能被看做是无趣的人这种危险性也很大。因此对于胜负我们不敢冒失,只能表现出一脸的非出自本意的神情,让规定的时间匆匆过去。
结果自然是不好,以至于我都没有确切地记住当时我们演的内容。我的搭档问我:“你养的虎皮鹦鹉说什么话你最讨厌?”我先回答他:“就算是付一点点养老金也好的吧。”然后我又说:“那块空地方就这样空着吗?”、“有特别重要的事跟你商量”、“从昨天开始你不敢看我是要吃了我吗?”还有“你窝不窝心?”如此这般虎皮鹦鹉根本不可能说的话我一一连珠发出,对此尽管搭档他有时随声附和有时也说出自己的意见,但是不知为什么,搭档只对“你窝不窝心?”这句话有异常反应,他自管自地笑了起来。这时候从我们面前走过去的人只能听到我搭档的笑声,因为他是那种边吸气边笑、不震动声带的笑,所以在这里无所事事站着的年轻人就只有我俩。搭档的笑可谓是唯一给我安慰的。确实,当一天下来带着充实感回家时,如果虎皮鹦鹉出乎意料地对我说:“你窝不窝心?”这样的话,我就想要去烧它的羽毛。不,如果要烧它的羽毛,鹦鹉会很可怜。还是用打火机烧自己的手臂,这样也会让害怕火的动物有强烈的恐惧感。用火烧自己的手臂这种事对于鸟来说,除了一时的恐惧不会有别的反应。想到这里我自己不禁有点儿发笑,但让人惊讶的是经过这里的人对我们毫无兴趣。虽然偶尔会有那么几个有兴趣的人,但他们却都是对我们皱着眉竖起中指走过去的家伙。我非常不愉快。由于被众人疏远而感到孤独的我会意气消沉,如果这时我养的鹦鹉对我说:“你窝不窝心?”,我一定忍不住会哭。就在这时从后边的海边传来了焰火上天的轰鸣声,响声回响在群山中。
沿途人们抬头望着夜空的脸都闪着红、青、绿称得上五彩缤纷的光,我便对照耀他们的发光体本身产生了兴趣。当第二次的焰火声响起的时候,我不由自主地转过头去看后面。夜空就像幻影,腾空而起的焰火花色彩斑斓花、异常美丽,而残花也是渐渐淡去直至消影匿迹。人们情不自禁的欢呼声还语音袅绕,黑暗中巨大的柳树般的焰火已落下。当无数细小的火花按着一定的轨迹婀娜着身子从夜空落下去时,焰火会场响起了更热烈的欢呼声。热海是群山绕海洋的地方,是与大自然紧连的地形。现在又增添了人类创造物中最杰出的既壮观又美丽特色的焰火。如此万事俱全何要再召唤我们?我的脑子里突然冒出了这个刨根究底的疑问。回荡在群山中的焰火声彻底盖住了我们的声音,虽然自己因矮小而沮丧,但我还没被追逼到近乎绝望的地步,其理由是我对大自然、焰火怀有一种最崇高的敬意。就这么简单。
是这个夜晚让我知道,原来自己面对这个伟大的东西时是那样的无力。我悟到了这个东西的伟大,并还得到了能长期师从的师傅,该是多么有意义。比如说,当正尊外出时有人来访,且堂堂入座赖着不走时,我便决定不会师从师傅以外的任何人。
在出神入迷观赏焰火的人们面前,最终自暴自弃的我反驳鹦鹉饲主:“你才是鹦鹉呢”。我们规定的15分钟演出时间终于结束了。除了出了大汗没有任何充实感。本来的计划,应该是在焰火上天前就结束全部的助兴节目。但是因为披露街头艺术老人会的老人们面对众多的观众晕了头转了向,因而大超规定时间。悲惨事件也就发生了。对今晚这么大的焰火大会的运作来说,谁也不会去修正基层节目的具体偏离。如果我们能有超高的声音能量压倒焰火的轰鸣声,或许事情会是另外一种状态。而事实上我们的声音远比想象的要小的多,仅仅只够传到特别想听的人的耳朵。
当我们走下演出台时,写着“热海市青年会”的字样,既简陋且已发了黄的帐篷已成了老人们的酒馆,在一个角落里待命的最后一组演出的懒洋洋地走了出来。就在他们与我擦肩而过的瞬间,其中的一个表情愤怒地唧咕道:“为你们报仇”。我没能马上理解他话的意思,但我的眼睛却盯住了这两个人尤其是抛给我这句话的那个人。混在人群里,也顾不得妨碍行人,我从头到尾把他们的相声看得清清楚楚。因为他的个子比搭档高,稍弯一下瘦瘦的腰的姿势便让他咬住了话筒,眼含愠怒对着行人:“你好、你好,我们是‘阿呆陀羅’”,一副挑衅架势的大声喊叫。对此我显然没法理解,要正确地写出来更困难。但是他喷洒唾液般的狂叫:“我这个人特有灵感。一看你的脸便知你会上天堂还是下地狱”等等。还用食指指着一个又一个的行人:“地狱,地狱,地狱,地狱,地狱,地狱,地狱,地狱,地狱,地狱,地狱,地狱,怎么?你们都是罪人啊,为什么不都好好的。”不知为什么他一直学着女人的样在叫喊着。他是这样的在喋喋不休地叫喊着“地狱,地狱,地狱,地狱,地狱”,而他的搭档又在干什么?显然他是不会把话筒交给对他俩有怨、有意见的家伙们的,相反他酷似魔鬼样的在破口大骂:“杀了你,谁敢来。”再回过来看,高个子的他还在不依不饶地狂叫:“地狱,地狱,地狱,地狱,地狱,地狱”。突然他的眼睛停在了一点上,声音停了、动作也停了。怎么回事,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原来是一位母亲牵着一个幼小女孩的手站在那里。就在这一刹那我的心被触痛了,我在心里默默祈求:别再往下说了。我想他们这么做可能是在为焰火大会上被小看了的我们报仇,但他却堆起满面笑容,柔声说:“快乐的地狱”接着又说:“小姐 ,对不起了”。就是这句话让我确信他是个真实的人。从结果看,他们的失态把事情搞糟了,其程度大大超过了我们。演出结束后主办人气得面红耳赤。尽管这样,他的搭档还是在怒目威吓主办人,他也对我投以像对小孩那样的笑脸。他那无防备的纯真确实让我感到恐惧。
就在我在帐篷角落换衣服时,高个子从主办者的破口大骂声中逃过来,笑嘻嘻地凑近我,脸部的肌肉有点像在痉挛,他对我说:“我拿到演出费了,走,喝酒去。”
在热海,这是一条鳞次栉比的路。我俩默默无语地走在不时闪烁的焰火光下。他身穿一件印有老虎图案的黑色香港衫,还穿了一条已穿旧了的李维斯501裤子。体格虽瘦但眼光很锐利,一副不让人随便介入的架势。
挂着经历了日晒雨淋的破旧招牌的酒铺一隅,放着一张四脚不稳的旧桌子,我俩就此相对而坐。除了我们以外,还有一些因观焰火而疲累的年长游客。给人的印象是每个人的脸上都留着焰火观后的余兴。墙壁上挂着署有人名的方形美术纸笺,它们久经年月,油烟的熏染已褪成了茶色,我暗中猜测,莫不是这署名者已不在人世?
“来点儿什么好吃的吧?”
高个子人的话语柔软暖人,话音刚落的瞬间我一阵鼻头发酸,这才察觉到自己是怕他的。
“对不起忘作自我介绍了,我叫‘Sparks’德永”,我认真谦和地寒暄,他也自称“我是‘阿呆陀羅’神谷”。
这就是我和神谷首次相遇时的经过。当时我20岁,他应该是24岁。我来这里前还没有跟前辈一起喝过酒,也不知道怎么办为好。神谷好像也没有跟前辈以及后生一起喝过酒的经验。
“‘阿呆陀羅’,好名字啊。”
“我不擅长起名。‘阿呆陀羅’是平常父亲常这么叫我的,就捡来用了。”
服务员拿来了一瓶啤酒,我生平第一次给人斟酒。
“你搭档的英文名起得很帅气,很了不起啊。你父亲怎么称呼你?”
“爸爸。”
神谷直盯着我的眼睛一口气喝完了一杯啤酒,还是直愣愣地盯着我的眼睛。
几秒钟沉默后,我又补充了一句“真是这样的”。
神谷的黑眼珠紧紧地收缩着:“嘿,别吓唬我,不是突然喝傻了吧?你傻了?家庭环境太复杂了?或者说你父亲是个傻子,判断这些可是要费我很多时间的。”
“对不起。”
“不,道歉是用不着的。你随时都可以对我说你想要说的事。”
“是。”
“作为交换,你让我笑笑。可是当我认真地问你时,你要老老实实地回答。”
“是。”
“我再问你一次,你父亲叫你什么?”
“‘All you need is love’,这么叫我的。”
“你怎么叫你父亲?”
“‘限界集落’。”
“你母亲叫你什么?”
“‘你像谁’。”
“你怎么叫你母亲的?”
“‘我像谁呢’。”
“你们好像是在对话。”
好容易神谷终于微微笑了,后背靠在椅子的靠背上。
“仅只有两人就花了好些时间。搞笑,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呢。”
“我也想吐了。”
“咱俩今后的路都还长还艰巨着呢。来,先喝酒。”我不懂斟酒的时机,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神谷就在自斟自饮了。
神谷反复重申着:“在这儿我请客”,我就想他大概是想让我付一半的钱,就说:“我来付”。但神谷却嬉笑着说:“你这个笨蛋。艺人世界里当然是前辈请后生。”我知道这话才是他最想对我说的。
接受他的邀请一起去喝酒我很高兴,于是不禁问他:“最初的那个相声,你为什么要学女人的声音喊叫?”
神谷:“因为这样能给人新鲜感。当然没考虑必然要这样。那,你倒说说为什么模仿女人的声音不妥的理由又是什么呢?”
神谷认真的神情像是在看我的表情,揣测着我。我尽快回答他,因此显得有些焦急。
我正经地回答说:“如果听众问:‘好好的一个男人,为什么要学女人说话?’万一类似这样的问题提出,真正重要的话题将会被忽视,是不是?”
神谷神情不安地问我:“你大学毕业吗?”,我回答:“高中毕业。”他面孔靠近了我,用拳头作着要打我的动作说:“你这笨蛋,连大学都没毕业,就别在这装聪明。”
神谷反复说:“要做与众不同的事”,然后又喝了大约五杯烧酒,脸便变得通红,红红的脸上双眼耷拉了起来,我不知道该讲什么话了。我叩首请求神谷:“收我作你的徒弟吧。”
这绝对不是在开玩笑,是打我的心底溢出来的真意。
神谷很爽快地接受了我的要求,对刚才送酒来的服务员说:“现在我俩在这里结成师徒关系,请你作个证人”,服务员“好,好”一边回答我们一边随便地给应付过去了。拜神谷为师这样的事尽管是第一次,但他好像是一个有这方面经验的人,其行动和做法让我确信他是个可靠的人。就这样以这般猥亵而杂乱的氛围为证人,我们结下了师徒关系的盟约。
神谷带着令人寻味的口吻说:“可是,我只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我想让你不要把我忘掉。”
“是不是你快死了?”
神谷不敢回答我的质问,瞬间两眼一眨也不眨黑眼珠一动不动,好像在思考着什么,甚至有时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到。
“既然你连毕业大学都没上,一定记忆力也不怎么样,说不定马上就把我给忘了。所以我希望你,在离我不远的地方观察我,记下我的言行,为我写下传记。”
“传记?”
“是,你把我的传记写好了,我的真本领也就学到了。”
写传记是怎么回事?跟前辈交往又是怎么回事?
我所属的演出公司是个小公司。有一个从我小时候起就在电视上一直露面的有名演员,其余的几个演员都只是以舞台为中心的,而说相声的只有我们两个。学生时代当我们在业余爱好者的相声大会上出场时,一位平易近人的中年人过来和我们打招呼,他就是我现在的老板。当时我以为只有我们一个组合,待遇会好一点。但因为原来工作量就不多,所以几乎只是专门去地方经营的外地和小场所表演。
一直以来都有个要拥有一位前辈的愿望。在有这样那样的演出公司的年轻艺人们聚会的现场表演等的休息室,看着有前辈和后生这种关系的艺人伙伴们侃侃而谈十分快乐的样子总是羡慕不已。表演休息室里没有我们呆的地方,我们就经常在走廊角落、厕所前等不显眼的地方屏息不言。
当服务员来告诉我们已到叫菜的最后时间时,神谷说:“小姐,对不起,再给我们每人两杯,行吗?”
服务员对神谷:“好的,你们是来旅游的吗?”,神谷身子挺得笔直:“我是土地神”,他洋洋得意不明不白地回答道。服务员则大声笑了起来。
“你---看书吗?”
“不怎么看。”
神谷睁大着眼睛,凝视着这么回答的我的文化衫上的图案,然后又把视线移到我的脸上,深深地点着头说“你要看书”。
烟火大会该结束了吧。多有推开店门来探视的人,但每次服务员都谢绝:“今天这就关门了”。
“像今天这样的日子,不管到几点,只要门开着就有钱赚啊。”
虽然神谷这么说,但因为店的后门有人进进出出,我猜测这里大概是当地人开结束宴会的场所。
“要写我的传记,就必须能写得出适当的文章,所以你要看多书。”
或许神谷真是认真地想让我写他的传记。
虽然我没有积极看书的习惯,但是现在非常想读书了。因为神谷对我已有很大的影响力。我特别想有 “被他表扬”、“不被他讨厌”这样的氛围。
神谷用筷子夹着炸肉饼笑嘻嘻地说:“我喜欢看书。”
神谷说,他在小学的时候,上图画课时,尽管有同学们抢着读“动物图签”、“光脚的Gen”等,但他还是贪婪地看伟人的人生传记。
“图画只在封面,还有少数是中间的插画。其余都是活字。”
神谷好像极力强调这些都是有活字的书。
“你知不知道新渡户稻造是什么人?”
“是五千日圆纸币上的那个人吧?”
“对。他这样那样的事做了好多,都写在那里了。”
“是吗?他到底做了些什么?”
“忘了。具体忘了,不过读的时候我是非常佩服他。”
神谷热心讲述着传记有趣的理由。据神谷说,所谓伟人们做的事,文章上写得天花乱坠,而实质上几乎都是傻瓜。所以神谷小时候就想,如果他有自己的传记,定会令很多人感动。
神谷对我说:“你虽不能巧言善辩,但因为你有一双冷静观察的眼睛,所以你适合当传记的执笔人”,但我的梦想还是想继续做一个相声演员。我这么对神谷说,他淡淡的付之一笑:“理所当然的事有什么好说的。”于是我便追问他“理所当然”这词在这里的真实含意。
“作为相声演员,其使命是能让观众听到风趣幽默的相声,所有日常行动都必须围绕相声,为此相声的一部分是你的行动。相声的风趣幽默不是靠人的想象,而是袒露的毫无虚伪的纯正面貌的东西。也就是说,不是凭聪明,而是只有真的愚蠢、或是相信自己是正常的愚蠢人的人才能来实现的。”
神谷时不时地用手指捋去掉落到眼前的前发。
“总之,有欲望就必须全力以赴,勇往直前地朝着它生活下去。 “作为相声演员该怎么演”说这种话的人永远不可能成为相声演员。只是费了很长时间去接近相声演员的工作,是不能成为真正的相声演员的。因为只是憧憬而已。容我说一句极端的话,即便是卖蔬菜人也有可能是真正的相声演员。”
神谷一句又一句自我确认般地说着。他说话的速度、表情,让我能判断他此番话是第一次在人前说的话还是已说惯了的话。
“神谷此番话能否认为是有关相声演员说的话呢?”
我问了一个一直想问而从无问过的问题。感觉问这个人应该可以。
可是他反到撂我一句话说:“如你用这种发言想找我茬,作为师父就折磨你”,我告诉他“我真的想知道”。神谷抱着胳膊狠狠地点了一下头。
“相声演员应该这样讲,其实和相声演员本身是截然不同的。而我现在要讲的是相声演员本身。”
“是。”
随时把已准备好的东西拿出来就能讲的人是了不起的。可是,如还没发觉自己有相声演员的潜能,还老老实实地卖着好质量的蔬菜的人,他就是个真正的捧哏。一方,都发觉他性情的人一个人上台说:‘我的搭档不知道自己生来就是相声演员的料,但因为他愚蠢仍然没察觉还继续卖着蔬菜。你怎么还卖着蔬菜’,他就是个真正的逗哏。”
神谷一说完一口气就喝光了一杯烧酒,还高高举起酒杯数起了数:“十,九,八,七,六------。”在神谷将声音故意拖长发到“一”还没结束的时候,服务员已拿着烧酒分别摆到神谷和我面前。看着眼前两只玻璃杯我拿起一只就要喝,这时神谷微笑说:“慢。”我眼前此人确实不是乡下的土地神,感觉倒有点像妖怪之类什么。
“不过” ,这么说后,神谷稍沉默了一会儿。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这里除我们客人都走光了,而靠最里面往上的草垫上本地人却在集聚而来。
“其实,你再怎么认真还是谁也不会怎么笑的,所以你不仅要认真演,还要设法让孩子、大人以及神仙们都笑。歌舞伎也是如此。”
我听说过,最初的歌舞伎、能乐均是供奉神时的一种仪式。声音小得谁都听不见,又没有想听的人,我们向谁去演这个相声!现代艺术到底是面向谁!为了谁!
“传记这样的东西,应该是在人死后才出版的吧?”
“你可别想比我活得长”。神谷目光尖锐地盯着我。
我不知道他此话是出自一种怎样的精神状态。
“生前出版前篇,死后再出版中篇”,语气180度转弯,他愉快地说。
“惦记后篇的读者会有意见的。”
“真到这种程度那就有意思了。”
神谷拿着账单站了起来。
当我们握手告别时,他说:“这好像是两只握力过强的大猩猩在握手呢。”我呢,是因为第一次跟前辈喝酒当然不免紧张,而神谷或许也差不多跟我有一样的感觉。
“谢谢招待”,当我跟他寒暄分手时,神谷好像不太好意思的样子,眼睛看着别处:“哪里,哪里。我,往那儿走,再见了”,说罢,就往自己指的那个方向走了。
当我的耳边又出现“趁你的记忆还没消失前,用自己的语言将今天看到的事写下来”这个声音时,心顿时暖和起来。写东西真的是件快乐的事?自己的热情找到了依托是高兴的事?回宿舍的途中在便利店落了落脚,买了些圆珠笔和笔记本,价钱是比常用的要贵些的东西。迈步在凉风习习的海边的路上,我在想从哪里着笔写为好。观焰火的观众已寥寥无几,想必都已踏上了回家路。远处传来静静的波涛声。当我全神贯注时焰火声响就已如耳鸣一般,还有一段小距离,我跑着向下一根电线杆的方向短距离跑去。
*
因为神谷属于大阪的大户头演出公司,常在东京演出的我轻易不能见上他一面。尽管这样神谷还是频繁联系我。就在还跟谁都还没有说上话的这一天快要结束的时候,手机振动了,液晶画板上跳出神谷才藏四个字时,我莫名的心动。神谷经常是在刚开始的时候用假嗓子说话的:“你在哪儿”来定位我所在的地方。当我告诉他我在东京时,他便表示出一阵的遗憾,然后一点一点把他的近况告诉我。正当神谷说得起劲语速达到最好程度时,电话突然意外停了。然后几分钟后,会收到“手机无电了,再见”字样的电子邮件,这种流程已成了惯例。
每当我听神谷说话像流水那样顺畅并滔滔不绝时,就不禁为自己说话还不能有那么快的语速而着急。虽然脑子里各种庞大的情景交织在一起已在脑子里浮现,但当要用语言来表达这一切时,它们又好像泼洒出的液体无法抓住。而如我要同时和几个人交谈时,这种症状会更明显。人越多,说的话自然也会增加。当某个系列的语言进入耳朵时,从这里派生出别样的语言的事也会发生。就这样在脑子里几个情景会交汇,我就不知道话该从哪里开始说了。神谷对这样的我居然觉得有意思并感兴趣。“说话的速度越快传达出的信息量就越多。当然多站在击球准的位置就越好。所以确实是说得越快越好。不过你不是不会吗?但就因为你是这样的人,所以就定会很特别的展示与众不同的表现。我说的对吧!其实我家一点都不穷,小时候游戏机、玩具等这些东西自然就有。我玩的是这些玩意儿。常听中年人说:我们小时候都没玩过这些玩具的。每当听到这种话的时候,我就暗自兴奋。这么说或许不太合适,我其实很羡慕他们。因为,如果没有那些游戏机和玩具,说不定就会想办法自己去做,会考虑怎么做。这样才更有趣,不是吗?自己要做是一种迫切的欲望,你应该理解,是吧。你家好像不富裕吧。”神谷的言语淡漠而失礼,但我并不觉得他有什么恶意。
是的,我家是不富裕,没有玩具之类的东西。有时整天在纸上描着画着的日子都有。记得,曾摊开父亲的象棋盘,以自己独自设计的走棋方法用所有棋子布下谁都攻不破的棋阵保卫王将,一直等到发觉谁也不会来进攻的时候。我说这话的时候,我感觉得出他看我的眼光里透着羡慕。我不禁还告诉他姐姐是用纸制作的钢琴练习弹“踩了猫”这首曲子时的故事。
我姐拼着命也不甘落后于家里有钢琴或电子琴的朋友。可是有一天,“走,去看看你正在拼命努力的姐姐”,母亲这么说着就把我从托儿所接了出来,她是带我去姐姐学琴的Yamaha教室“偷看”的。别的小伙伴们都在弹,只有姐姐坐在电子琴前,一直心神不定地窥视着周围,还不时地用手触摸着电子琴的背面。“为什么不弹呢?”母亲不安地看着姐姐。就在这时电子琴老师才察觉到了异常便走近姐姐,姐姐告诉老师说:“没有声音”。于是老师不无惊奇地打开了电子琴的开关,姐姐便只能从中途开始弹了起来。姐姐的身体因为紧张而变得僵硬,双肩不自然地耸了起来,样子很不好看。看到这里,一直是那么和气、可依赖的姐姐现在这个样子,我不禁伤心,眼泪都溢了出来。“怎么,你哭了?姐姐正努力弹着呢!”母亲这么跟我说着,自己却眼圈已经发红。回家后,姐姐一句话也不说,只顾拼命地继续弹着纸制的钢琴。我也坐在姐姐身旁,一个劲儿地唱着姐姐弹的曲子。尽管喝得醉醺醺的父亲已经骂开了,但我们并没有停止。几天后,一架虽小但很漂亮的钢琴到了我们这个小小的家。为此父亲狠狠地骂了母亲。事实是为了姐姐母亲独断买下了这架钢琴。听到这里,神谷抽着鼻涕声音柔和地说:“真羡慕啊。一定会有只有你才创得出来的搞笑。一定会有的。”
*
神谷和我的工作内容都没有大的变化,自热海烟火大会以来就这样过了一个年。而在电视上有一部分的同年艺人们已活跃起来了。看样子他们光华亮丽。我感觉自己还没有愚钝到要把自己的不走运归给予没赶上时代。我清楚自己跟他们之间明显存在着能力上的差距。我们的主战场依然是很小的剧场,而且为了在这剧场参演,还需应考每月一次开的叫做“显示素材”的评选会。
晚上,大批年轻艺人被汇集到这里,被塞在狭窄的等候室里,他们身上的着装显得有些肮脏,且差不多都饿着肚子,唯一发着光亮的是他们的眼睛。这种光景是泥土已经埋到了跟华丽无缘的森罗万象的脖颈上的奇怪图像。他们一组又一组的被招呼进房间,然后在担任现场演奏会的编剧家前表演相声、小品。让我感到值得怜悯的是所需时间长不说,审查人员一个接一个的审查也很是疲惫;更让我不安的是他们能否正确地判断出素材的好坏。如果是肉体,倒在现场便有了判明好坏的限界,而审查人员的思考机能是否在正常的动作,你即便站在身旁两眼直观也不一定能判别。尽管这样也毫无发牢骚的人。因为这是要获得在众人面前表现机会的评选会,在这里在还没能证实自己的价值以前,不会允许发表自己的观点,整个空间就充满了这种紧张气氛。虽然这只是错觉却又没有强制性的思考。为了得到要表现的地方,为了获得发言的权利,也或为了脱离贫穷,我们用各个人的方式在格斗。
‘Sparks’的素材经审核已通过,随着在剧场表演机会的增加,被召唤到别的演出公司现场去表演,在搞笑杂志的新人介绍栏也占有一块小小的版地。同时虽然不是很快但也渐渐让特意来剧场的们记住了我们组合的名字。
就在这时,神谷告诉我他们的根据地已转移到了东京。原因是因为他们觉得在大阪活动会受到一定的限制。已有六年艺人经历的神谷和他差不多同时开始这项工作的人,虽然频度上有差距但也得到不少登上电视台的机会。 好像有别的艺人还辞了职。神谷说:很不喜欢在剧场里让一群后生围着被照顾这样的事。对于艺人的世界来说,在大阪红了以后再去东京是最理想的。可是落后于剧场体系的人,想去新环境闯闯而来到东京的也不罕见。对于年轻艺人来说东京的状况也很严峻,尽管这样,在新天地上显露头角的搭档也不少。可是不管在哪里都有能结出成果而被选出,这也是事实。
其实不管所属哪个工作室也差不多,与其选择经历复杂经验老道、让人用腻的艺人,不如选择言听计从的年轻人。对于神谷作为艺人特有的灵性,连和他有师弟关系的我不偏袒的认为有种令自己不安程度的突出。相反,在与人交往的人际关系方面明显显得拙笨。就这方面来说,能算得上两个阿呆陀羅。阿呆陀羅在社会上几乎无人知道,但在艺人之间他们却是臭名昭著,在东京的演员休息室,他俩的劣质品行再三成为茶余饭后的话题。神谷的搭档大林,连住他邻市的我都知道这个本地有名小流氓的尊姓大名。不过善于打架的男人大都那样,大林还算富有同情心。不过,因为他对付阴险的恶意对抗的手段只能依靠暴力,所以他无法回避误解。
另一方的神谷好像也不擅长巧妙地和周围的人构建良好关系。有关神谷的传闻和我知道的神谷有很大的差距,不过当我想起在热海的那件事时,我也能想象得出这种传闻的来源。如果从社会规范上论起,他俩确实是彻头彻尾的‘阿呆陀羅’(傻子)。我自己也不明白,当知道神谷搬到东京时,占据我心头的那股感情是希望还是不安,一并涌了上来。
*
是金桂的芳香诱我走进了中街商店街,然却不见金桂的影子。不过昨晚的风确实飘来金桂的芳香,所以我才决定第二天一起床就去寻觅金桂并想从中获得乐趣。经常站在桃色沙龙前招徕顾客的一个哥儿骑着自行车在我旁边过去了。应该不是离车站很近的地方。当我想着再返回公寓一带寻找时神谷的短信进来了:“我住吉祥寺。你在哪儿?无数只桃子(署名)。”于是我回他短信:“我在高圆寺。马上去吉祥寺。号哭的金桂(署名)。”短信回完我马上去了火车站,飞似地登上站台的楼梯,跳上了总武线的电车,心情好容易平静了下来。隔着车窗俯视已略染秋色的街景,伴着电车的节律去吉祥寺。
星期六的吉祥寺站,北出口处拥满了学生和父母带着孩子的家人,显得有些嘈杂。人们各自为了自己的目的在这地穿梭着,他们当中也有像独自承负着重压的那样,背着沉重的空气的一张严肃的面孔呆站那里。日常风景下的神谷让人的感觉真像是一块不能相融合的东西。
当他发现了我后便笑嘻嘻地过来,说:“前面走过来一个妖怪,原来是你德永。”
我说:“这可是我的台词。快回大阪吧。尽快、尽快。”
跟神谷一起走在吉祥寺的街上,真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为什么秋天也会洋溢出忧郁的气氛,神谷热心地给了我解释。是他自己的看法。古时候,为了度冬,人和动物一样都在拼命。但很多生物还是死在了冬季。正因为这样入冬会给人以恐惧感。尽管这种说法也会合乎道理,但全年中都患着慢性忧郁症的我,不知怎么才能高明地将话题引入。
“也不赞美我几句,比如真了不起什么的!”神谷的这句话让我回过了神。
“对不起。”
“道歉就不必了。我从大阪坐上高速巴士起就一直想要给你说这段话,以为一定会逗你高兴,让你对我起敬。”
我想‘能将自己的欲望能毫无保留也不顾忌羞耻地暴露在人前’这或是神谷的一大优点。
“而我一年到头都忧忧郁郁的,是不是因为我的祖辈们长期身临危险状态的缘故啊?”
“可能吧,或许是因为没有身处危险环境的经历,自己才会创出了别样的紧张状态。”神谷这么说着,快语快舌、滔滔不绝。
“如果是这样,他们也太愚蠢了。”
“怎么说呢。”
我们只是漫无目的地走着,却不知不觉地就步入了往井之头公园的人流中。下了到公园的楼梯,穿过已深染秋色草和树,阵阵秋风拂面而过。是因为在公园里感觉时间比在车站前时过得更缓慢,还是因为周围都是各种各样无目的呆在这里的人,神谷也就马上适应了。我,也喜欢上了这公园的日暮景色,随神谷来到这里我也觉得很是不错。
坐在水池的一旁、敲着像鼓那样的细长乐器的年轻人和平常一样面无表情,虽然我也确确实实注意到了敲鼓男,但神谷却毫不顾忌周围,僵挡在敲鼓男面前,歪着头好奇的不时打量他的脸和乐器。在数多的乐器中他怎么选择了这个?但是神谷就是这样的一种人,会选择更复杂形状的、且不能想象会有怎样的音声出来的乐器。不愿意自己的演奏引人注目的敲鼓男好像有些不快,他微皱起眉头、眉宇间流出少许不快,懒洋洋地停止了演奏。
“喂,别停啊、接着敲。”
神谷突然喊了起来。我吃惊得动都无法动。神谷瞪着双眼怒视敲鼓男。动作停后的一瞬间,敲鼓男用手摸了摸自己头戴着的红帽帽檐,好像因为被喊感到有些羞愧,他低下了头。他的这个动作让人感觉被叫喊的应该不是他。
“我说你呢!”
神谷穷追不舍。神谷此人果然不太正常?我是不是应该制止他?不过我更想知道他如此动容的理由。
“你现在应该是在表演,如只是像在家里自演自看倒也好,不过你的目的是要在外展示自己,对吧?我第一次看到这样的乐器。就觉得它与众不同。因此我要鉴赏它到底能出是怎样的声音。我仅是此意,你又何要如此为难我。来吧,让我听听。”
敲鼓男抬头看了看神谷,神情有些郁闷地答道:“不,不是这样的。”
“‘不是这样’又是怎样的?或许你觉得我是怪物?”神谷不安地朝我看来。
我告诉神谷:“你确实有点怪”,我这么说可神谷好像并没理解我笑他的理由。
我向敲鼓男道了歉,又恳请他:“我们马上就走了,请再敲给我们听听。”听我说罢,便有些不得已地又把那玩意儿敲了起来。神谷闭上了眼睛抱着胳膊、右脚还不由自主地点着拍子。敲鼓男看到神谷这样好像放了心,于是立刻进入了角色。天色已是傍晚,公园里的人有些稀奇地看着我们,敲打声愈发有了激情。鼓声如洪钟响亮。神谷的右脚依然在和着节律点着拍子,又抬起右手手掌稍稍往前推,前后两次像是要在推动空气那样的动作。敲鼓男注意到了神谷的动作便渐渐减慢了速度,神谷也适时收回右手。他已将速度稳定,演奏又忘情地开始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有几个年轻姑娘已聚到了我们身旁。越来越进入角色的他敲起了他自己也从未敲过的新颖敲法,神谷的右脚依然在点着拍子,又一次伸出右手示意了一下。敲鼓男立刻意会将新颖打法换回到了原来的敲打法。此时神谷好像是个指挥者,只见他额头上渗着晶晶汗星,止步观看的人多了起来,我也情不自禁合着拍子晃着头,鼓声的余音袅绕汇成了旋律。而神谷也成着旋律中的一个组成部分。尽管有红帽子压着但披肩长发飘飘洒洒甩动着,鼓声愈加猛烈。
就在这时候,神谷突然有些冒昧的大声唱起了自己的即兴臭诗:“打鼓哥!打鼓哥!红帽哥!随着这鼓声,龙呀快觉醒吧!”,不管我在一旁怎么阻拦他,神谷还是一个劲儿忘情地唱着。
天黑渐暗天空已成灰红色,雨滴沾湿了我的肩膀连衬衣都有些湿了。真是天公不作美,围观的人也都四散而去了,但敲鼓男不为周围所动仍然不停地敲打着他的乐器。现场的局势骤然混沌,主谋神谷和我也就趁机离开了,当前方的‘武藏野咖啡店’的牌子出现在眼前时,依然可见暴雨点“嗒嗒”地猛跳跃在路面上,不由分说我们已无犹豫的机会,便走上楼梯推开了店门。
咖啡店里色调昏暗,数只暖色的灯微照着白色的墙。古典音乐声缓缓回旋在店堂内,直至刚才的那一段就如胡闹般的幻梦。我们坐到了靠窗的座位上,这里能看到人们正快步向火车站跑去。我叫了杯咖啡,神谷叫了块芝士蛋糕。因为这是一家咖啡专门店,好像每个人都必须要上一杯咖啡,神谷说:“我就是喜欢这种拘泥,我是个相声演员,但我讨厌不是让我专说相声而是动辄让在经典的旋律上随意换唱歌词这样的事”意外的是他并没发牢骚,而是叫了杯最贵的蓝山咖啡。在公园时处在兴奋状态的我,喝着咖啡想起刚才我忽然笑了起来觉得挺愉快的。
雨下得来劲怎么看也没停的意思,借此为题,神谷说:“怎么才能去糟蹋一个所谓美丽的、鲜明的世界是最重要的。”
他用无懈可击的口吻又说:“然后,自然而然就会出现一个超越和压倒现有这一切的新世界。如不用真情去敲打那个不可思议的乐器,世界就不会美丽。我并不知道他是怎样拥有了这个乐器的。不过他敲打这个乐器是在用自己的人生作赌注。要糟蹋掉一个原本美丽的世界,是必须要有一把真正锋刃的刀具的。”神谷有些嘶哑的嗓子继续在喊着“打鼓哥、打鼓哥!红帽哥!”
他大概是因为突然大声喊叫,才把嗓子喊哑了。
当我说“随着这鼓声,龙呀快觉醒吧!”此诗的这部分不太明了,语感也不太好时,神谷却说:“龙,本来天生就象征着威武。怎么过度的描绘它都不为过,说得太大、太好都好,必定受欢迎。什么事都要多度夸张到要挨大人骂的程度才好”。然后像是很满足似的喝了口咖啡。
“‘要挨大人骂的’此表现也是太过平凡的小流氓表现。”
在神谷的面前,不知为什么我就能坦诚地表述自己的想法。神谷的神色好像进入了考虑中。
神谷喝咖啡既不要砂糖也不加奶,无意中我也就喝着原本并没习惯的原味苦咖啡。那边传来店老板洗茶杯的声响。
“说实话这个地方很难。因为尽管很一般但是好与纯的东西保留了下来。”
“怎么回事?”
“确实听说过‘要挨大人骂的’这种话。不过仅是由于自己以前听说过或已经知道,就觉得这个想法太一般而加以否定,这会怎样?事实上,说到底不是因为被否定而生厌,而是自己是不是可以这种标准去生活的问题。”
据我所知,神谷创作的相声虽然用的是谁都知道的言语,但却实现了意想不到的破坏力,所以这番话才显示了神谷的根本思想。
“如只用是否平凡的尺度来判断,它会沦落为只呼吁非凡程度的大会吗?再说,如开端时就否定新的东西,它也会沦落为只呼吁技术性程度的大会吗?再说,如只把这两种东西巧妙掺杂在一起,它也会成为兼顾度较好的大会吗?”
“确实是这样”,我很坦率地同意了。
“衡量一个东西如果只有一个标准,是会令人执迷的,比如说,如出现一个同感至上主义的家伙,你会觉得不舒服吧?因为虽然产生共鸣确实会使人感到舒服,但能产生共鸣的部分毕竟很显眼,但又不出众有趣。傻人也能理解它,就容易产生要依存它的强烈感觉,但从事和创作有关的人早晚是应该要离开的。因为别的东西都会看不见。这也是对我自己的教训”,他一句话又一句话玩味似地说着。
“要评论一件事是很难的,对吧?”
“合乎逻辑的评论是很难。如果有新的方法出现,自然会有人去实践去发展去改良。另外也会出现将它断定为流行的人。这种人大概属于老朽,他会有很强的说服能力。因此采用这样的方法会被认为不正规。于是,为了表达的方便想要使用这个方法的时候,也就不会选择使用这个方法了。或许回避了这个方法后会出现新的表现,虽然新的主意会有刺激性的快感,但它毕竟是正在发展中的东西。所以很有意思,但是还未成熟便要扔掉是很可惜的。只求新构思的快感这种行为等于将新长的嫩枝折断。所以有爱挑剔的老评论家的领域大概会衰落。我想他们不应着急,要慢慢等,直到能确定的时候。即作为一种表现方法真正长成一棵大树的一根粗枝的时候。于是更多的东西会很有趣。我推测他们剪掉树枝,仅给予树干以养分。尽管这也是可以考虑的一面,但从远处看,不仅连树枝都看不到,更不会结果。所以我能断言,一旦开始评论,作为相声演员的能力就必定会降低。
“神谷的发言或许是对社会的评论”这句话我到了嘴边又咽下去。我想,神谷这一连串的话尽管很有正义感,但它仅是为了不想搞垮一些例外的人、搞坏一些事例而采取的急救方法而已。说到底还是为了要保护自己想保护的,而去排斥不太熟悉的某个新兴流派的一种正当防御。不过,如果全过程进展顺利,就要考虑哪个更有意思,而神谷的想法是有要压倒一切的意思。尽管这是一个赌博。
“不过我认为,要偏离评论这件事似乎不大可能。”
神谷右手拿着咖啡杯,双眼圆睁、身体僵直着一动也不动。昏昏暗暗的店堂跟往常一样沉浸在低沉的音乐声中,这是一个耳熟能详的、将一个小段多次反复的曲子,唉,是个什么名的曲子来着?
“对啊。唯一的办法就是让自己变成傻子,凭自己的感觉、不受旁人意见的左右、实实在在地去判断其是否真的有趣。如果我只会对别人的作品说坏话,那就请杀了我。我一直想成为一个相声演员。”神谷突然话题一转,双眼盯着杯口的咖啡说。“这杯咖啡真好喝。”
我应承地:“咖啡味道真的不错,我还是跟着师父的感觉走好,是吧?”
“目前跟着我的感觉走。诶,跟着我的感觉走?”神谷说此话的口齿有些含糊。神谷面有羞愧,因为他受我的话的影响,情不自禁地吐出了平时几乎不用、不习惯用的言词。这种感觉是可靠的。也许跟神谷的言词内容有矛盾,但我害怕那种简单地就能把流行的言词运用自如的灵活人。
“嘿,你发觉了没,当我把咖啡杯放在碟子上时,我就已经很小心不让它发出什么声了?”,神谷说。
“我已察觉。”
“那就说说吧。因为一开始你就没说什么,自然我就没有暂停的机会。”,神谷的声音果然有些嘶哑。
出咖啡店的时候,老板递给我们一把塑料透明雨伞说:“不用还了”。神谷已被给我们一把雨伞的老板的亲情深深感动。我们走下楼梯来到街上,看见雨已小得不用打伞了。但是神谷还是不犹豫地撑起伞迈起了步子。我则从提包拿出自己的折叠伞打开。不久雨停了。天上一块块的乌云在快速移动,放眼望去远处的天空是黑压压的一片。路灯下大雨后的路面,在行驶车灯的照射下显出油光光的亮。
“八十二号!”,神谷突然莫名其妙地喊着这个数字。原来除了自己还另有其人会莫名其妙地突然大放言词,为此我觉得高兴。
“打鼓哥打鼓哥!红帽子哥!龙呀,有了这鼓声,快觉醒吧!!”
不知道谁先唱了起来,我也就跟着唱起了神谷作的这首无趣的歌。
雨虽然停了,即便已能从云彩的缝隙中看到月亮,但雨后的余香已尽然留在了街上,雨后的街上飘荡着与往日不同的气息,显得格外妩媚。和这种氛围相称的好多人都往来于此。而打伞的只有神谷和我,而我俩的举止,行人谁也没有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神谷也丝毫没有对自己为何要坚持打伞的理由作什么解释。
他只是仰望着天空,好几次都好像在央求我作出某种反应似的说:“这雨什么时候停也是有时机的吧?”已能理解他为何对咖啡店老板的一番厚意毫不领情。不过,将这份情寄托在明明不下雨也打一把雨伞的这个举动上,岂不就不容怀疑他的真纯和最善。我的这种混杂着憧憬、嫉妒以及仅有的轻蔑情感里参杂了恭谨和某种喜爱。
*
到年关了,走在街上的人穿的几乎都是带黑色的一种色调的衣服,样子都还有点儿匆忙。吉祥寺站北口的广场上,圣诞节和新年兼用的灯彩照得大街灯火辉煌,不过好像是因为对几何图像还没有完全适应的缘故,神谷轻声自语道:“这圣诞树还没建成?我感兴趣的是建成后的效果。”可是我的推测圣诞树已经完工了,只不过此刻我在犹豫怎么跟他说好。热闹的吉祥寺和往常一样,或许因为气温的变化使我的耳鼓膜也发生了变化,连市街的喧闹声也感觉是从哪儿的收音机里出来的听上去时而清楚时而又模模糊糊。
我们把吉祥寺当作定期观测地那样几乎每天都出没在这里,漫无目的彷徨,疲了累了就在“口琴小巷”一个名叫“美舟”的店,要上一碟叫“肉芽”的菜当酒菜,然后又进了一家看样子比较便宜又正好还开着门的店。回家时就没赶上末班电车。每每这种时候神谷都会邀我:“既然到了近处了,就来我家吧”。但都因为我在遇见神谷以前从没有喝到酩酊大醉的程度,顾忌这样烂醉状态出现在前辈面前总是不好,所以只要有些零钱就在漫画咖啡过夜,如果身无分文就委屈在井之头公园的长凳上等着头班车发车的时间。
那一天泥醉的我又被神谷劝到了他家。尽管我想谢绝他:“我想吐,比坐上了出了港后被最粗暴的船舵驾驶着的船还要难受五倍都不止”。但是神谷不让我回家,说:“我担心的是你的譬喻还不够,还要练练”。
“你,已酩酊大醉,走,去我家。”
我还是要回家,可神谷硬拉着我的胳膊,强迫我和他一起去他家。虽然我处在随时都会呕吐的状态,神谷也已喝得太过了。怎么也想着要回自己家的我说:“真的不好意思”,我刚硬挣脱了神谷的胳膊,神谷对着我的臀部飞来就是一脚。这一脚的声音响彻深夜的站前商店街,接着我便看到远处那夜不归宿的人正回过头来看着我们。
“疼!你踢我干什么!”
神谷闻声,捧腹大笑折弯了膝盖那样笑弯了腰。
“别发火。我是担心你,你喝得这么醉。还是先去我家。”不管神谷怎么说在我看来都是无法理解的要留下我的理由,他就独自要走。我实在无法忍住呕吐,忍着灼烧样嗓子的疼痛,无奈跟着神谷走。但是走啊走,怎么也走不到神谷的家。我以为他是在和往常一样捉弄我,神谷却不时的回过头来对我说:“德永,不要紧吧?”,他一脸认真,毫无开玩笑和取闹的意思。吉祥寺街真长啊,感觉永远也走不到尽头。当走到练马立野邮局旁的时候,东方天色已泛白。神谷趁着车行道上没车行驶之际,笃悠悠走在两车道之间的白线上,见此,本来就像吐的我加上愤懑,终于我发火了。
“想去哪儿?这里已不是吉祥寺了。”
“说什么呢,没劲。”神谷的口气里带些抱怨。
“这么说不是太没劲了?”
“唉。也不至于生气吧”,这时他显得有些不安。
“太普通事了,但却不能用普通的情感语言来表达,知道不?”
“为什么?”,他扬着眉,表情和语调都显得有些不解。
“没什么为什么。”
“别这么说,行吗?实在是太寂寞无聊了”。确实孤独感在他脸上写着。
“你这么说是一般人的说法,定是枯草无味,脸也是捧哏人的表情,除我以外无人理解。”
“怎么这么说呢”,他脸显难色。
“还是说一些与众不同的事吧。”
“德永,别说了,说起来孤寂。”
他每说一句话都要先停下来站着,然后回过头来让我看清他的脸。
“如果一般说话就像是捧哏那样,那么你的平常就已经失常了。”
“这么说别人不妥吧。”
看着他眉头不展的表情,我特别生气。
“我想吐,可以吗?”
“如早上你要出门上班,家门前被吐了一地,你不讨厌?自己讨厌的事也不愿意别人做,对吧。”
他又在说很司空见惯的事。这种要执拗到过头才罢休的性格是神谷的特点。
“话是这么说。但这种太一般的事不要老挂在嘴边,总感觉不太舒服。”
神谷刚才好像一直是边走边发着短信,现在有电话打进来了。
“喂,我跟德永一起回去,给我们买点水吧。他喝醉了”,说完就挂了。
说是“马上回去”也走了好久,当终于走到了大街上,这时的天空已亮得看都不想看的程度了。这该是叫青梅街道的大路吧。横穿过只有几辆卡车在行驶的这条大道,往住宅区走去,经一条稍宽的路往东走,就像是被称作“富士见大街”的商店街。时光已是真正的早上了,还让往前走。不知什么时候“富士见大街”变成了“中央大街”。好不容易走到了转盘样的广场和火车站的建筑物,看到了“西武铁道 上石神井站”的站名。这里和吉祥寺完全是两种风格。
神谷指着一处说:“就是这里”。这房子看上去已相当古旧,但比想象的更有质感。我们上了二楼,神谷打开锁,眼前一个女子正坐在没曾卷起过的被褥上。神谷说了句:“喂,给德永拿水来”就跳上被褥,声音大得整个房间在震动。
“现在还早,楼下人会有意见的”。穿着条纹球裤声音很细腻的女人柔声对神谷说。
我寒暄着“初次见面,我是德永”,随后该女便微笑着小声自己报上了名“我叫真树”。
神谷说:“德永快躺下!”,就强迫我躺下。躺下后我觉得头疼得厉害,就老老实实闭上了眼睛。
“我要去一趟便利店。你要点什么吗?”
我没来得及回答神谷的问话,自顾自地沉默着。一阵关门声后,传来两人下楼的脚步声。因为早晨的阳光很耀眼,眉间四周有些发痒。这女人该是神谷的女朋友吧?这里或许不是神谷的房间,是神谷自己跑来、在这个叫真树的房间住下的?在这种地方即便躺下了,体力也不会恢复。我还是愿意回家躺在自己的被褥里。到了这时候头班车也应该有了。为什么把我带到这种地方来呢?我的头真疼。
我每次跟神谷喝酒,结果都是醉得不省人事,有点意思的事几乎没有。比如说这天我们俩就作为搭档,要有魔术师、有大力气的人、还要有哪种专家,才能实现完全犯罪的杀人这个问题在长时间认真地讨论。神谷说:“骷髅13”。我说:“自杀志愿者”。如果是骷髅,失败就几乎不可能有。不过需要一笔巨大的报酬。从非法准备那么多钱的过程中会找到线索。这不是完全犯罪。如果是自杀志愿者,想杀人方跟想死的双方当事人的利害都一致,还能写出天衣无缝的遗书。不过,神谷神色显得为难:“如果是自杀志愿者,就只能杀个自杀志愿者。那么,那个组合将会是只想杀人的集团。”神谷还提出了个不合时宜的正论:“要杀的该是坏人。如果有个自杀志愿者,你要说服他放弃那个念头。”如果这个讨论导入了道德的观点,事情会变得很复杂。我后悔,轻率地使用了“自杀志愿者”这个充满偏见的言词。不过严格地说,即便是坏人本来也不该杀。这时传来有人上楼的声音。也许是什么人要来杀我了。
接着是开门的声音、又塑料袋放在地板上的声音、再听见神谷边说边笑的声音:“这个家伙睡着了”。此时的我虽然想睁开眼睛就睁得开,但我还是选择了不睁眼睛。神谷看着闭着眼睛的我笑个不停。
于是听见他在跟真树说:“这个家伙还真有点儿像老惹我生气的弟弟”,听了这话我感到不好意思有点羞。从声音判断出这时神谷已从我身上跨过到了窗口。尽管神谷尽量将笑声压得很低但还是漏出了声,笑声让我的耳朵发痒。光线透过窗户照在我的眼皮上,我又感到眉间像是有小虫在爬行那样的痒痒。这时真树说:“停下吧。”我再也忍不住了,慢慢睁开眼,眼前的神谷很高兴地在将窗帘一掀一放像是在玩,为的是让阳光在我脸上晃来晃去。
“别掀了!”我说。但神谷的动作并没有停下来。
“我要在德永的脸上弄上一个像怪医黑杰克那样的被晒黑的痕迹”,神谷笑着这么说。
“你觉得这样很有趣吗?”,我边说便用毯子将脸蒙上。
“喂,蒙脸,狡猾啊!”,神谷一把夺过我蒙过脸的毯子,继续将窗帘掀开合上。
“还是让德永躺着吧,这样好。”真树操心地说。
我为了躲避阳光迅速将身体挪动着,头和脚转了个向。神谷还在笑。就在这一刹那,我裹着被褥的身体“腾”地在空中翻了个转。当我睁开眼睛才知道,神谷和真树都分别捏着被褥的四只角,我则在被褥的上面打了一个翻转。
“真树,你为什么要帮他?”真树见我这么问,羞嗒嗒地说:“真对不起”。那样子还真是很有歉意的意思。这样子我也不能再睡了,便盘腿坐在被褥上。一边喝着真树拿来的塑料瓶装水,一边呆望着满屋子阳光下闪着光飞舞着的灰尘。真树看着这幅样子的我道歉说:“对不起了”,不过还在笑着。
*
刚过了年没多久,难得神谷把我叫到了涩谷。涩谷站前,一边从几个巨大电视屏幕流出的音响相互碰击一片杂音,另一边是不想被狂响杂音摧毁的一个一个行走着的人带来巨大声响。我感觉好像是整座城市在呐喊。和年前相比行走的人还是原来那些旧人,但人们脸上的表情却是新的,有了新年的节日气氛。依然是穿着随便以黑色衣服为多,偶尔也会出现几个装束耀眼鲜亮并独自笑着的年轻人,对我来说倒还是这样的人更让我觉得安心。神谷在忠犬八公的铜像前抽着烟。好像我已看惯吉祥寺的神谷,而在这熙熙攘攘背景下的涩谷看到的神谷怎么就感觉与这里的环境和空间都是那么的不协调。是神谷对服装的不讲究及不合时宜?或许此主要因素之一。
“首次参拜以来还是头一次见呢。真树让我跟你说对不起”。
神谷嘴里叼着的是ShortHope烟,吐着烟雾。 新年首次参拜时,神谷、真树和我仨参拜了武藏野八幡宫,后来在真树家吃了韩国泡菜火锅。当酒醉的我跟往常一样津津有味地讲述与相声有关的事时,真树受神谷指示在房间的那边对我伸着舌头、对着眼做鬼脸,见此情景我作出的第一反应就是要挑剔真树,这种和新年气氛不太吻合的莫名其妙的相互调侃在几个小时内反反复复并愈演愈烈。最后在我的视线死角中消失的真树从房间的另一个角落对我伸着中指。大概这就是真树就这件事在表示着歉意吧。
神谷趁着信号变绿灯时扔掉了烟头,穿自由通行交叉口时对我说:“德永,你可能会不习惯,那里有女人在的。”神谷多次碰撞着别的行人。当然我也是。宇田川岗亭近处的杂居大楼里都有几个酒铺,他好像要去其中的一家和女人幽会。因为这里和经常去喝酒的吉祥寺的店相比更显得现代气息浓些,进店时我已觉得相当胆怯。三个女的和神谷所属演出公司的一个后生已在。在此以前我一次也没有参加过这种男女相约的酒会。大概是因为神谷演出公司后生的文艺经历没我长的缘故,他见我时说的客套话很有礼貌,不过他会以为我是个冷漠的人。神谷显得比单独与我、真树在一起时要快活好多。而我与平时相比反倒显得拘谨,在这种场面适合自己的言语一个也想不出来。我还讨厌坐在我旁边的女的在我耳边随便搭话。
这像是神谷的独脚戏。在场的女性均被神谷逗笑了。但坐我身旁女人却小声和我搭话:“没事吧”等等,我烦她这种好像故意要作出我和她是两人世界的姿态。随着说话次数的增加,她的眼神渐渐地安定下来。我来是听神谷说话而不是听这女人说话的。所以我从厕所回来时,我就没坐到原来的座位上,坐到了神谷的旁边。
“你坐哪儿啊?”,神谷像是条件反射似的反问我。此话一出那帮女人则一齐笑了起来。我自顾自二话不说两眼直盯着面前已凉了炸鸡肉。
坐我旁边的女人对别人说:“他是讨厌我吧?”我还是不言语。就这天我没醉。尽管那些女人们像看怪物似地在看我。
“这人像中学生,是吧”,当神谷这么说我时,除了我以外每个人都示赞意。我虽然自知自己跟神谷的才能相差悬殊,但在此以前我并不知道原来人与人之间的差距有这么大。他,给人的感觉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尽管这样我还仅是将他看作是一张比其他人更熟悉的脸。我除了抓他这个重点别无他法。
“不过,这人好像有窃听的爱好,人不可貌相”,神谷这么说后,大家都很夸张地表示着惊讶。
神谷为了证实他说的是对的,对我说:“对吧?”,我说:“对”,于是大家又不知何故都笑了起来。
“他,是不是个可怕危险的人物?”神谷的年轻同事插了这么一句,女人们就又大笑了一场。
说是窃听,其实我从没用过什么窃听器具。只是偶尔有那么一次,我和神谷深夜漫步走在住宅区时,听到有女人喘气的声音,我们就停下来听,一听就听了近二十分钟;以后从这天起连续两个星期左右,每晚都去那里。仅此而已。但去了好多次,那声音都没再听到。不知是第几次去时的一个晚上,我的脑子里浮出一个疑问:那个声音或许是来自映像的声音。不过那声音听起来很是急促,这又让我确信它是从那公寓出来的真人的声音。因为当时我和神谷都没有认为那声音出自映像,这就是比什么都可靠的证据。这种疑问产生之后,因为也有想要弄清其真假的欲望,这便是每晚去那里的理由。所以我对被认为有窃听爱好是有些反感的。
“喂,为什么窃听会让你兴奋?”,一位女性抛来这个问题。“因为前提是它不是当事人怕被人听到的声音,也就是本来无所谓被人听到的声音”。对与这个问题本来我是不想回答的,但考虑不想令在座的人扫兴。
“他是个研究家欸!”,另一个女性又插了一句,大家就又笑了起来。我本不在乎这种事情,但看到神谷跟她们一起笑得那么快乐就觉得有点儿不舒服。既然老师都站在她们一边,我就不能简单地把她们否定为都是些不值一提的家伙。
直到最后,我都没有完全适应这个酒派对。神谷跟所有女性都交换了联系方法。而我只想尽早回去。
我如愿了,在还有末班电车前酒会就散了,我和神谷坐上了井之头线往吉祥寺去。涩谷是井之头线的起点,只要等坐下一班车就可坐到两人并排的座位。看样子神谷相当满意。
电车一开动,神谷就说:“今天你还想去窃听?”
我看也不看他回答说:“别突发奇想问这样的问题,行不行?”
“我觉得是这样的,如果一直只有咱俩在一起说话,真的会陷入一个只有兴趣别无其它的世界。所以有时是要和别人说说话的,这样便能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就像今天,她们不是笑了吗?”
“不,我只是被她们讥笑而已。”
我突然为有无按自己的意愿让人笑过这个事实,感到了不安。可神谷说:“既不能被讥笑,也不能不引人发笑。这是一句了不起的行话,但又是仅限于在后台说说的行话”。
尽管在下北泽站有很多人下车,但同时上车人数也并不少于下车的人。
“正因为有这句行话,假装被人嘲笑的样子是不是很不容易?他装着一副傻样其实很聪明,而观众却是不知真相的。然新的审查标准出来了,不经任何思考,认为‘反正那些人很傻’,只要能逗笑他们就行。但观众已经察觉到了我们是在逗他们笑。真是太可惜了。”
“正因为如此才出现了要超越新标准的事,对吗?”
“也许这是其中的一部分吧。我想是否这种可能,在一副有名的画上恣意涂上色彩,便再也别无他法复其原状。在这点上,这是你的有趣之处,但遗憾的是连你自己都还没察觉到。是不是?这可是好事啊。”
“谁才是真正的傻子呢。”
“啰嗦”!神谷语调温和却是在让我闭嘴。
到了明大前站好多乘客下了车,呼吸终于恢复了正常。神谷也一改在酒铺的神态回到了现实。神谷曾经说过,跟我在一起时常被周围人看作是伪君子,这点令他感到不安。这话对我而言多少含有那么一点鄙视,但我仍然认为这仅是一种玩笑。人往往在面对自己的时候很难做出客观判断,回顾今天在喝酒会上自己的举止,就感觉这些不一定仅是玩笑了。那些女人,可能会在某个场合说我是个奇怪的男人,而神谷的年轻同事也会认为我虽然是个艺人却并不灵活。
在周围人的眼里我常常是摆着一副斜眼看世界的姿态。往往在紧张而表情显得强硬的时候,别人会认为我对他们不感兴趣、或好斗或存敌意。当周围人对我半嘲弄:“他朱也不近墨也不近,喜欢独往独来”时,尽管我丝毫没去多想。但不知不觉我觉悟到了自己该再怎么办,渐渐也开始用自己的思考支配自己的行动。然后由此为证,周围人开始对我的这种看法渐渐信任了。即便是这样有关我的才能他们还是一概不太认可,对我来说无疑这是一个残酷的评价。作为一个艺人虽然没有一个坚实的立足之地,但艺人的性格在渐渐形成。如此囧境连我自己都感困惑,我怀疑自己就是这种性格的人,这让我不知所措。总之他们认定我这个家伙不好对付。
其实直到此刻我都没有实际地去想过,跟我这种既无聊又麻烦的男人交往,会不会让周围的人戴上有色眼镜并抱有偏见,或会有被叫做伪君子的可能性。曾以为神谷不是那种会在任何场合都巴结人的人,这点上与我属同类,但事实上错了。我是那种永远都不会去巴结人的人,而神谷虽是个有巴结才干的人,却是那种不懂得选择巴结对象的人。两者之间是绝对有差别的。神谷不像别人会对我摆架子,但对我很是不屑一顾的时候也是有的,有时也会率直地称赞我一下。我们之间的交往是不被其它尺度所左右的。
为什么即便是这样的神谷依然令我依赖,这其中的根本原因和重要事项要做个交代。这便是惧怕神谷会有突发奇想的言语和行动以及才干的同时,还错误地认为他的变态属于一种正义。其实,虽然对艺人来说有时有变态的一面倒是真实也是一种优点,而我有的仅是笨拙,而这笨拙还不仅仅只是不人气这么简单的笨拙。而将我的笨拙和神谷的变态巧妙的结合一起就能让人安心。事情远比我想象的要复杂。
到了永福町站又有人下了车,但没有人上车。双脚即刻感觉到一阵冷风嗖地从门缝袭来。电车已开动,车窗里映照着我和神谷的两张各怀心事的脸。
“神谷,你和真树在处朋友吧?”
为了换换心情我试着问了一个一直想问又没问的事。
“没有,只是借她的地方住住而已。”
“哦,这么回事。”
自从和真树见过一面以后,因为神谷的频繁招呼,我就常去真树家。三人在外面吃完饭后一起回家的事自然就多。真树对神谷照顾得很体贴,对我也很和气。所以今天就在我跟那些陌生女人们喝酒的时候,脑子里也数次窜出了真树。我想如果真树在,就我们三人在一起喝才更好。我喜欢真树的一个理由是因为她承认神谷的才干。不管神谷怎么说,在同一时空里呆着的我已感觉到真树真心爱上了神谷。
“在我看来她就像是你女朋友”我说。
“是嘛”,神谷带搭不理地答我话。
“你不喜欢她吗?”
“跟你说这话让我想起了学生时代的事。”
“如果我考上大学,论年纪现在还是四年级吧。”
“不太清楚。我房钱也没给她就这样被体贴入微地照顾着,因为这个我也想要认真地做点什么。但又想,跟我这种人认真交往恐怕是入人间地狱吧。”
“是啊。”
“能不能不‘是啊’,来个否定”,神谷看着前面淡漠地说。
“真树这么对我说过:‘如你跟德永一起出去’我给你钱带着。所以我要让她认为我每天都跟你在一起玩儿。”
“住在一起也没有想要交往的意思吗?”
“有过几次。但我跟她说过:找一个正经男朋友吧。”
广播里传来了终点站吉祥寺到了声音。电车发出的刹车声好像很体贴人,速度也在减慢。
“真树怎么说?”
“她说:‘我知道’”。
“是吗,好像有些不能释然。”
神谷说过真树现在吉祥寺的卡巴莱工作。契机是因为神谷突然在真树家住了下来,于是她辞掉了卡拉OK的活儿,开始了夜里的这份工作。电车到了吉祥寺终点站,感觉这里比涩谷的温度要低些,或许是因为我自己的身体好像被冻僵了的缘故吧。出了检票口后走出北口。吉祥寺的街给人的印象很温和。因此终于一种安心感取代紧张感渐渐向我的周身蔓延。
“去口琴巷,怎么样?”
“好啊。”
这时已是深夜,寒冷得即便路旁有一处呕吐物也会被冻成冰状。在这个街上来来往往的人谁也认识我们。当然我们也不认识在这里过往的任何一个人。
*
电视里正播着还是我在孩童时起就知道的相声大师的讣告。他是一位足以证明即便没有极端开朗的性格、没有一张超人的快嘴、没有超群的声音,也能成为一代谁也替代不了的伟大相声演员的大师。当然,当实际踏入这个相声世界时,我就领悟到了,不是用强烈的个性、印象将素材拖长,而仅是要用纯粹的说话技术来说好相声,无论怎么都不是容易的事。而他在人们心中其珍贵的存在感,是告诉了人们相声的根本点是以两个人用极其风趣的会话来实现的。
听此讣告后,我即刻坐立不安,便把搭档叫到了离高圆寺我家不太远的公园。我必须要跟他讨论一下我们的素材。一般如果边考虑素材边作口头讨论的话,往往我们都会在新宿的咖啡店来完成。而如果需要站着讨论时,一般几乎都在这公园里进行。因我的搭档不是那种随便妥协于我的冲动而随意就能使意见一致的人,尽管我故意不提突然把他唤出来的理由。但从随他而来的旧自行车车闸发出的吱吱嘎嘎的响声,知道他的心情并不好。和只要一有空闲就想将素材作对照的我所不同的是,他好像不接近正式表演就进不了作素材比对的角色。暂时先将下次评选会上要做的素材作了比照,结果不太满意。又反复进行了几次,但跟往常相比更是咬合得不够好。彼此的速度完全不合。搭档几乎没听我的台词。因为不听,调子自然就不合。而我是待搭档的台词说完后再说下句台词的,于是便出现了瞬间间隙。如果是日常会话这种程度的间隙也许并不会去介意,但我们是搭档其话语速度,出现间隙必是异常。
于是我求搭档:“认真听完我把台词说完你再说”,他回答:“都试了多少次的素材了,还要我好好听?”我有些按捺不住本能的反应真想揍他。可他却好像并不介意。新素材这种东西是每天都有可能产生的。而相声则不同。就凭他这种态度和思维,我们永远不可能作出属于自己节奏的东西。就这样坐在长椅上,暂时谁也不说话。夕阳渐渐斜下,从后巷的“纯情商店街”飘来烹制料理的芳香。夜间结束了课外活动回家途中的高中女生们一路谈笑风生从我们面前走过。每个人都挎着用黑布包着的一个细长东西。是弓?是长刀?总的感觉是有点像武器那样的东西。
“我知道斟酌素材的重要性,但我也有自己的安排的,能不能不来突然袭击?“搭档终于开口了。
对于为了说相声而北上东京的我们来说,应该说没什么比相声更优先。
“那为什么来之前不说有事!”
平时轻易不发怒声的我,趁着这股喊叫的怒势我想起身回家,刚站起的一刹那,就被一把强力硬拉回到了长椅上。原来系在腰带上的连着插在粗棉布牛仔裤后口袋里的票夹链卡进长椅缝隙里了。本想愤怒脱身的我反倒被牵制在了搭档的身旁。搭档则低着头忍着笑。
为不折断链条我小心翼翼地用双手将链条从长椅的缝隙里解开。这一联串的动作从头到尾都被搭档看在眼里。他站在我这可怜、哀伤的人身旁有的只是一副佯装满不在乎的表情。
感觉血直向头部冲来,为了让自己冷静下来我向厕所走去。有关素材,我们之间屡有争执。其原因应该说不是方针的差异,而是意识的差异,也或许是我过度焦躁也有可能。但是,神谷跟大林几乎每天都在作斟酌素材这项工作。每当看到他俩这样的工作状态的身姿,我就觉得这对年轻艺人做事才是很合情理的。从厕所出来,我没回到搭档身旁,而是给神谷打了个电话。我跟他简单地说了跟搭档在斟酌素材时发生了争执的事。我又故意不说卡链之事。因为往往有这样的事:本是一桩生气的事而会变成一桩很有趣的事可能性。从感情上来说,应该过两三天再说。
“我真想揍他。”
此话一旦说出了口,实际就该这么做。但我们还没打过架。要真这么做了说不定会发生什么变化。
“打架的结果就是解散。所以不能动手。”神谷的声音很柔和。
神谷的声音里还夹杂着身旁有人在低低说话的声音和笑声。
“我是真火了”,我有些孩子气地说。
电话那头传来神谷喝了口什么后把杯子放在桌子上的声音。
“素材讨论结束后来我家吧。一起吃个饭。你喜欢吃什么?”神谷这么跟我说。他是要请我客?
“烤肉”,我的回答直截了当。
“不。是你最喜欢吃什么?”神谷又重复了一遍。
他是要我说在他家能吃得到的东西吧。
“我是问你,最喜欢吃的料理是什么?”
“火锅。(nabe)”
听我这么说神谷突然沉默了。但从他背后却传来了夹杂着多人的笑声。
“火,火锅?(na,nabe)”终于听到了神谷的声音。
“对,火锅。(nabe)”
“你想吃火锅?(nabe)”
“就是我们常吃的火锅。(nabe)”
“你的牙齿可真够坚硬的。”
“不,不是。”
“我牙齿可不硬,你是想吃铁锅还是砂锅?”
“你在说什么?”
神谷突然像是糊涂了似的。
“铁锅和砂锅哪个更容易啃?”
“不,说吃火锅(nabe)是指用火锅涮着吃的东西,而不是说吃火锅的锅(nabe)。”
“你不是要吃火锅(nabe)吗?”
“我是说了,但是我想吃的火锅(nabe)是火锅(nabe)里涮的东西。”
“是火锅(nabe)里面吗?”
“对。”
“火锅(nabe)里面?把锅(nabe)剥开来里面会有什么?”
“你可别说会出个水果之类的。说清楚些,就是涮鸡肉,或韩国泡菜火锅等,以前曾一起吃过的。”
“总而言之,你是说要吃火锅料理。”
“是啊。你怎么突然糊涂了?这么绕来绕去,真有点吓人。”
“那么,我去买牛的肉。”
“牛肉就是牛的肉。又傻了。”
我的话这么没礼貌,倒把神谷惹得忍不住暗笑起来:
“这可难了,那今晚我们吃烤羊肉吧。”
“更难了。”
“你有那种烤羊肉用的锅(nabe)吗?”
“我怎么会有?”
依然是说话声、笑声、响亮的掌声交杂着传来。他看着电视、喝着酒,好像很随意地在和我说话。
挂了电话,边为自己只顾着电话聊天说话冷落搭档感到自责,边回到搭档的身边。或许是和神谷通过话的效应,我的心情居然安稳了下来。搭档坐在长椅上,眼睛盯着手机画面,双腿交叉着、一只脚正勾着一只脏兮兮的黑色Jach-Parcell运动鞋转动着玩着。
搭档突然对我说:“我得跟你道三个歉。”搭档可是从来没有跟我道过歉。当然我也没有向搭档道过歉。为什么这样好像也不太好解释,大概因为是搭档这层独特关系的缘故吧。况且,我们还是从中学时起的同学关系,即便会有一些小矛盾,也没有要道歉的习惯。
“首先,我要说的是比研究素材更重要的计划。”
他好像真要向我道歉。
“第二,是你在考虑素材,但我却要说是原有的素材。”
看样子他是真诚地在道歉。我忽然觉得有点儿不好意思了。
“还有一个。”
就这么说着说着搭档突然沉默了。起初我还以为他是太过激动说不出话来,但看他的表情又感觉不是。他不断往一处吐着唾沫直至那一小块地方都让他吐湿了。我知道这是搭档在棘手时常有的举动,是他的怪癖。为什么只有两件要道歉的事而偏说是三件?莫不是,忘了下面要说的什么了?搭档真是有点儿傻了。手提着购物袋的人穿过熙攘的纯情商店街来到公园。我们依然坐在长椅上,日暮将至言词也变得模糊,就连我们之间的事也都含糊起来,我俩的表情也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那样。
*
在往涩谷方向的电车上俯瞰满座城到处都盛开着的樱花,樱花绚烂得耀人眼使你无法正视它们。什么时候起这个叫春天的季节竟会让我觉得如此讨厌?当视线移回到车箱内,顿时入落视野的是学生、公司职员们的身影,这时候驱赶着我的又是一种激烈的焦躁。
连日来我的生活没有丝毫变化。尽管还是夜以继日地研究素材,但无分文收入。靠打些深夜工勉强挣点生活费,无工可打时就和神谷喝喝小酒。一个月有那么几天在戏院的工作,便是我生存的价值。也是我每天强撑着坚持下去的支柱。
穿过涩谷站前熙熙攘攘的繁华大街来到中心的小街,右边的杂居大楼里有个叫‘影院D’的小剧场,座席不足一百。在东京这里可以说是年轻艺人展示自己的一个重要场所,同时在这里初登舞台的人也为数不少。以前多是为从各个演出公司挑选出来的年轻且有前途的艺人们,定期举办的名为‘涩谷全著名明星祭’的传统表演舞台。不过从参加人包括我们自己能成为明星的一个也没有。有的只是着装脏兮兮不堪入眼、在涩谷街上爬行、几经挣扎才来到这个舞台的人。不可思议的是,每个人的脸上都浮出着不同的笑容。有真的感到快乐就笑的人;有不知道该以什么表情进入后台腼腼腆腆笑着的人;有委屈着自己强颜欢笑的人;有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笑的人。对我来说,因为我不想让人看到自己的表情,每次都是低着头静静地开着门。窄小的后台弥漫着香烟和男人的气味儿。从演出节目表上确认了自己出场的顺序。我是第一单元的第三个。在节目表中间写着‘阿呆陀羅’的名字。今天神谷也来这里了。后边有人拍我的肩,同时又听到有人叫我“尊敬的”,回头一看竟是神谷站在身后。
“早上好。今天我们一起呢”,我说。因为演出公司不同,在剧场相遇的机会还是不多的。
“是啊”神谷答我的话,不过他这样回我话的感情我不太懂。
边说边走我们就走出了安全门的疏散梯。神谷抽着烟,听我说着。我们一直在聊,直至已到了彩排要开始的时候,他给我的感觉好像比往常要老实得多。这是我在回家的电车里才意识到的。我坐的车厢里一位公司职员模样的在呕吐,为了躲避,同车厢的乘客几乎都在往邻车厢去,我也趁停车时下车从站台再匆忙向邻近的车厢走去。我被纷纷从后边挤来的也是“逃难”的乘客推搡着到了车厢的中间,以至于后背都有被压迫的疼痛感。就在我感到难受抬起头想要变个姿势求解脱时,吊在天棚的广告,题为‘接客’的标题跳进我的眼里。一种似曾见过的奇妙感觉激起了我的联想,我想起了在剧场里神谷招呼我:“尊敬的”时的一幕。我失礼了。就单纯的一句‘尊敬的’,我竟没处理好。
为此,我情不自禁地后悔起来“糟了”。于是立即发了一条短信:“今天辛苦你了,不胜感谢,刚才你一到后台就称呼我‘尊敬的’。这可是师傅给我的特殊待遇,但我却回答得那么实在,真是太失礼了。”短信名义人为加农轮唱曲。不等片刻复件就来了,内容是:“你如真觉得‘对不起’,就这样把它忘了吧,这种态度会更让人有温和感。我就只当你没听到我这么招呼你,从明天起一切照旧。落款是:被禁锢在三张榻榻米房的救世主。”这可难了。虽然我想知道他对以后的趋势作何预测,但其实在失去了临场感的现阶段,去探求他的真意岂不是不知趣。
即使我多少能知道点神谷在想些什么,但也不可能知道神谷真实的全部想法。超过自己才能的事不是那么简单就能想象出来的。每当听了神谷的发言,就以为自己对他的本领了如指掌,其实这只不过是一种错觉。得意洋洋夸耀从自己被剜后留下的刀痕,能辨别出是哪位高手干的。其实这没什么意义。因为我不管对谁都不可能留下和这位高手相同的刀痕。可想而知这有何等愚蠢。
再说,从我和神谷在表演技巧的伸缩性来看有很大的差异。为了使自己的表演更风趣,神谷的表演可以随时作好带有暴力性的、也或是带有性倾向内容的精神准备。另一方面,我还担心自己的发言因误会而伤及到什么人。
而对神谷来说好像从无忌讳。对那些无视别人感觉而一味任性说下流话如歹徒般的行为,他不会感兴趣。原则上说,因为只是在能择取有趣味的事时,途中遭些偶尔的猥亵而已,他丝毫没有觉得要排除它的必要。和这样的神谷相对照,我认为即便下流话没有成为主题,而只作为一个插曲的要素,也应淘汰。也就是说,即便这里有我想表现的世界,但其中有过于露骨的性表现,那我就作放弃的努力。我的思维倾向好像被神谷看透,便说我太不认真,又说我像坏痞子。神谷的一贯考虑是‘除了有趣没趣,其他衡量尺度不必拘泥’。当我要淘汰下流话时,就想与其要做一个所谓有趣的人,还不如成一个灵魂深处纯洁的人。而就因为如此,神谷说我是坏痞子。也因为如此,只有在神谷的面前,我才是一个不怎么会去抵抗淫猥表演的人。
手机又一次震动起来。是神谷的邮件来了。战战兢兢将它打开。
“老实说,你们在,我因为不想被小看,才匆忙改变素材。不过,用了改变后的素材也不能获胜,就没有改变的意义。但,下次我们定能获胜。Backdrop by 特蕾莎修女。”
邮件看到这里我才想起我该把有关今夜现场表演会上的一切的事都忘掉的。‘阿呆陀羅’第四名,‘Sparks’也在第六名。对于比赛的结果来说,因为是观众投票,我想虽然有人气的艺人、或是为自己而招徕了众多客人的艺人会占相对优势,但是神谷常说除了亲人以外的投票都有效。原来即便是一组人气搭档和粉丝也是毫无关系的陌生人。让陌生人成为粉丝就是搭档们该干的事,不用别人责怪。因为当天的素材不好就投了别组搭档的票,万一喜爱的这组搭档被淘汰,即使现在支持的这组搭档再怎么有前途,也永远看不到自己喜欢的那组搭档们了。就像恋者一样,一个女人即使能跟一个没有经济实力的男人交往,也不能指望该女人永远养着他。她定是会期待男人迟早有一份正经工作去挣钱。总之,神谷认为能让人深信自己有实力,本身就是一种实力。尽管他这样说,我想对当天的完成进程应该作个评价。再说,尽管神谷那样发了言,但他依然执念能获胜。而且还认为获胜法要很具美学感,看来这点他还是很拘泥的。
今天夺得表演会第一名的是一位叫名鹿谷,才登台一年的单口相声演员。虽然他有一张长得端正的脸盘,但从鼻翼到嘴唇的那块地方长得异常,是因为这相对不相称的原因吧,他的满脸认真即刻引起满堂爆笑。他的素材是,对贴在布告纸上的言词一一做最精彩的讲授。不过,当他要打开布告纸时,也许是用过量糨糊粘贴的原因,翻得不很顺利。每次他边翻边对着布告纸愤懑发怒:“怎么回事,不开玩笑了行吗?熬了一宿夜才把你们做出来的!不是不知道吧?”这个小不顺与他的人性互起作用,引得满堂大笑。因为他已无法控制这个局面,于是对着布告纸带着哭腔陈词激昂:“拜托了,观众们是付了钱特意来的,真的,别开玩笑了!”,就这样带着情绪告别舞台回到侧台。
这是一个怪男人。记得初次见面时,他还没自报姓名,就先伸出手要和我握手:“我,我喜欢你,德永。请多关照”,还有一天,他毫无顾忌地说:“德永,邀你加入鹿谷军当军师。让我们一同来夺天下!”他就是这样的人。原本这种人对我来说是最棘手最难相处的一类。当现场表演会结束,发表鹿谷是第一名时,他没有丝毫的喜悦甚至对着观众席高声漫骂:“开什么玩笑!那种东西也能算素材?想让我被在后台的艺人们讨厌!是不是?”他的这种举止,更是让台上的艺人和台下观众席上的观众们捧腹大笑。
一回顾起现场表演会上的事就没完没了。
“阿呆陀羅,真有趣。跟她那个连着的排水管。”邮件就这样送了出去,然后就睡了。尽管我知道以自己的身份不该对前辈的素材作有趣没趣的评价,但我是真心的。不过,我们自己怎样了呢?阿呆陀羅有其独特的形式。我们也有吗?这么一拘泥,心里的不安又像潮流般涌来。
钻进被窝,神谷的邮件就来了。
“深夜打扰不好意思。我在想,一个即便能成为伟人的人,在这种地方大概也只能是第四名。按理这不是该问你这第10名的人的问题。因为爱迪生发明的也只能是黑暗”
我觉得这样的事情本来就不该考虑。因在舞台上表演不顺而消沉,这是一种生理现象,是没办法的事。这种消沉和郁闷只有通过下一次在表演舞台上博得的笑声才得以消除。在这样的夜里,连我跟神谷都互不相容,那么在东京,当然就全都是外人的夜晚了。
“第六名、第六名。发明爱迪生的是黑暗的地下室”送出了这个邮件便强迫自己闭上了眼睛。但是直到清晨心里一直就像灌了铅那样沉重。
接下来的日子有一段时间几乎每天跟神谷一起,也有一段时间基本没有机会碰面。就在这个时候,以前在一起做过零工的一个女的,她要我为她练习染发做模特,没多想就接受了。这里面当然也有想改变改变自己的成分在里面。于是就把一头长发剪短还染了银色。为了配这头银发,又将全身的衣服都换成了黑色。因为我本来也没有便装和演出服的区别,所以平时这种装束就渐渐多了。
当神谷隔了一段时间和我见面时,看着我的满头银发只是含糊其辞地招呼了一声。
那天晚上10点左右的时候神谷来联系我说:“晚饭吃了吗?”。已到了这个点该怎么回答他还真成难题。他是只约我一起吃晚饭还是另有其事?把吃晚饭当一个联系的理由?该怎么回答他是好呢。如果我实说还没吃晚饭,可也不排除神谷已吃过晚饭的可能性。
一直以来只要和我在一起神谷不管有没有钱都请我吃饭。或许这是艺人圈的规矩,因为他是我的前辈。其实作为艺人,他收入不那么多,还兼职打着临工,对仅有这点收入的神谷这种规矩应该不是简单就能守好的。虽然一般不会选择华丽的饭馆,但每次他都让我挑最喜欢吃的东西。而真树的厨房里却堆满了吃空了的碗装方便面碗。每每看到这些我就语塞。因为他没有钱时,即便从消费信贷借了高利贷也会带我去喝酒。神谷说信用卡是“魔法”。当然,用真树给他的钱喝酒的时候也不少。这时候天性不会狡猾的神谷必然会忏悔:“这是真树借给我的钱”。每当这时想起真树我就不由难受,而看着神谷的样子我心里也觉得不好受。到底为什么这酒就非喝不可,有这必要吗?我怎么也理解不了。偶尔没有神谷的联络时,就会猜测他定是没有钱了。而想起因为没钱减少了俩人见面的机会,我就会竭力不让神谷花钱。
“对不起,吃是吃过了,再一起去吃点儿,怎么样?落款神圣的小偷”。我拟了短信的草稿,手机小屏上即刻浮出短短的文字,而我确实没觉得肚子饿,但还是按了送信键将短息发了出去。
回信即时就来了:“你,跟我客气?真有趣”。
在吉祥寺跟神谷见面后,我们一起走到井之头公园。走下‘伊势屋’烤鸡串店旁的街梯,迈步在已是薄雾浅罩的树间道上,双脚很自然地在明亮的无人售货机前停下。神谷往自动售货机里投了几个硬币,然后手指就在硬币小钱包里拨拉来拨拉去。见此我从自己的钱包里拿出十圆硬币想要投进自动售货机,这时神谷大声喊道:“别”。神谷脸显难色手指继续在拨拉着硬币钱包里的硬币。投进的所有硬币因超过了规定时间,便都从找钱口退了出来。尽管这样神谷还在继续拨拉他的小钱包。
“你再怎么拨拉钱也不会多出来的。”
“知道,不过就这样虽然只让你付了十圆,但也就成了分摊。”神谷这么说的时候好像真的很委屈的样子。
“神谷,我想喝个瓶装的茶水,还要三十圆呢。”我说。
“真任心,请便!”。神谷很是无奈的样子掏出口袋的钱包拿出了一千圆的纸币塞进自动售货机。
我站在七井桥上,眼望着池塘那边大公寓的灯光,起开塑料瓶的茶水喝了起来。
“好喝吗?”,神谷窥视了一下我的脸小声问。
“好喝。如果‘时光机器’真的发明了,我就拿着这茶先去见千利休。”我答道。
只见神谷满意地眯起眼睛说:“横竖秀吉会没羞没躁地夺来喝的”。
“你这咖啡怎么样?”
“味道不错。老家那里有一个名叫‘田丸’的面店,小时候没少受到照顾,我常说‘好吃’,现在撤回,以后不说了。”
从公园西边传来了像是由很大的鸟发出的叫声。原来公园里还有动物园。
“田丸是令人回味的好味道,不也很好吗?”我说。
“不,跟这罐装咖啡比就一点儿也不好喝了。对不起了,好阿姨。”
“真是悲哀,不是同类的东西,应该说两种都不错吧。”
迎面吹来的大风吹乱了我前面的头发。好像跟刚才的鸟叫在呼应,不知哪里又传来了狗的叫声。
对我头发的银色及变了样的装束,神谷问这问那问了许多。我解释说,我只想着挑和银色头发相配的着装,很自然就成了这样。觉得应该穿什么就选择什么,这很重要。神谷对我的着装表示了一定的理解。神谷不懂得入时和时髦,但他认为独特的个性和时髦是两个不同概念。他说:即使第一印象觉得很独特,又在某处很流行,但无论怎样都还属于少数派并且出奇,这都不能说为个性。他又说:能称之为个性的只能是最初的发明者,除此以外都只是模仿而已。他还说:但也有例外,比如那种一整年都是丑角装束的人,那就属于个性。最后他又断言:尽管丑角装是由人首创的,但将它作为便装日常穿着,这种行为就能说已经构成了独创。
“尽管这样,但假如该丑角因为夏天太热而不愿这样打扮自己,就变成是自己在模仿自己了。觉得自己活着就应该守规,这种家伙说到底不就在模仿自己吗?所以我对玩偶这种东西总有那么点反感。”
虽然在我看来,只有神谷才会说这样的话,但从个性来说,他竟然有着如此强烈的洁癖,是不是会让人觉得不舒服。假如神谷说此话时是笑嘻嘻地表情,我就不会介意。但我从他话里分明感到了迫切的使命感。
“我喜欢穿灯芯绒裤子,但惟一又讨厌米色的灯芯绒裤。”
“为什么?”
“灯芯绒裤子上有很多纵向线条,是吧?”
“是。”
“米色给人以膨胀感,好像在碰撞。由此我认为穿米色灯芯绒裤的家伙,其实只是喜欢穿灯芯绒裤子,定是会犯各种错的家伙。”
“你真的很细心。乍一听,这话好像跟我的话是差不多的意思,但其实完全不是一回事,是吧”。神谷笑着说。
我这样想其实是有缘由的。上中学时,教古典学科的老师常穿灯芯绒裤子,为此大家都看不起他,觉得他既老气横秋又土气。而我却不这么认为。相反因为灯芯绒有光泽、有质感还觉得它不同一般。所以我自己也常穿从旧衣店买来的那条藏青色灯芯绒裤,但因为是已过了时的裤子被朋友轻视。可到了我上高中时,又流行起了一股穿旧衣服,原来那些瞧不起我的朋友也很自然地就穿起了灯芯绒裤。直至现在我都忘不了当时的那种不协调感。而且他们穿的就是米色灯芯绒裤,还一副洋洋得意的样子。或许我对米色灯芯绒裤产生反感的缘由就在于此吧。虽然我想冷静掌控这种感觉,但就像Mohican、punk fashion发型的摩托车人所穿的夹克竟是棉布质地一样,实在无法理解。
“别再说米色灯芯绒裤了。从一开始到现在一直在说米色灯芯绒裤,是不是已说舒服了。”
神谷说完这话把喝完了咖啡的空罐扔进了垃圾箱。
“打鼓哥!打鼓哥!红帽哥!”神谷突然唱了起来。
“随着这鼓声,龙呀快觉醒吧!”
奇妙的旋律在深夜的公园里回荡。
我俩这条在从吉祥寺到上石神井的路上走已隔了一段时间了。以前每天好像都这样走的,所以就相当怀念。因距离比往常步行的距离长好多,就提议坐巴士,但神谷不同意。虽然我也喜欢走路,但毕竟这是漫无目的地闲走,每天都长距离行走的神谷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看上去有点儿怪异。神谷对骑着自行车从我们身旁过去的人打着招呼:“大叔,危险哦,把车灯打开!”
骑车人不答他话骑了过去。
我劝他“这种事别去说”,神谷却像没听见似的,对每个不点灯骑过去的人都要说上一句同样的话。
当我们走到真树的公寓时,我感到膝盖只有了麻木感。真树将蓝颜色的门打开,笑嘻嘻地迎接我们。
“德永,好久没见了。可好?”
“是啊,好久不见了。”
“在这儿吃晚饭吧。”
真树进了厨房开始做火锅的准备。有段时间曾是每天都来的地方,可能是有段时间不来的缘故,奇妙的产生了生疏感。神谷坐到了和往常不同的座位上。以往他总是隔着桌子正对着电视坐,但今天不知怎么就坐到了电视机的左边,也就是正对着我坐了。
真树端着火锅进来。这种时候真树一般不喜欢我帮她,笑着对我说:“德永,不用帮我只管吃就行”。神谷和真树看上去真像一对夫妻。
举起啤酒杯干杯后,真树起身要去做第二个火锅,神谷起身说了句:“小便”也就离席而去。我想为什么他会故意说一句:“小便”,同时我也悟到了今天他为什么坐的位置和往常不同的理由。神谷座位后面有个银色西服架,上面放着一条藏青色的灯芯绒裤。顿时我脑里浮出在井之头公园里俩人的对话,霎时脸色就白了。迅速起身站到厕所门前,但就是站着而不知所措。厕所里寂静无声,厨房则传来火锅在开滚的声音。
“来了”,真树双手戴着厨房专用的厚质地连指手套把火锅端上了桌。真树看到我站到了与平时不同的地方,没出声只是笑了笑就回了厨房。往往在这样的场合,真树有着令人惊讶的灵性。
“神谷”,我朝厕所打着招呼。
此时神谷的灵性也让人吃惊。
“嗯,我在大阪的咖啡店打工时,那个店,需遵守店规,上身要穿印有店名的黑色围裙,而裤子则只需穿米色裤子就行。”
神谷的声音在组装式浴室里回荡。
“对不起。”
“不用道歉。对我来说,只要是米色裤子。所以除了灯芯绒裤,我还有几条米色裤子。”
我不知该怎么说才好。
“是该要几条的。不过因为夏天很热,穿灯芯绒裤到底还是不舒服,所以那些几乎都没穿过。”
“是啊。可是每当我看到米色灯芯绒裤时,就觉得它很好看”,我这么说着,从里边传来了神谷的笑声。
“不说这了”,神谷边说便从厕所走出来,耳边又是一阵冲厕所的声音。他将米色灯芯绒裤放进超市购物袋,递给我说:“拿去吧”。我就把它塞进了背包,这时神谷就开始用筷子码着火锅里的东西。就在这时,谁也没顾得看的电视里传来了时髦的人气音乐。最近有人气的年轻艺人组合的节目即将开始了。真树默默地用遥控器换了频道,声音亮亮地说:“就这汤最后吃咸泡饭还是挂面?”神谷含着满口的豆腐说:“咸泡饭吧。”
*
空气里荡漾着从人嘴里出来的白色气息和从‘伊势屋’买来的烧麦的蒸气的混合气香味。将最后一个塞进嘴里,走下井之头公园入口处的一个不太陡的阶梯,冬日暖阳无法抵挡,吸收着冬天气息的树露出一副冷冰冰的表情。
“随季节变化,这里的氛围也在变,是吧。”
神谷用这么小的声音说了一句后,把包烧麦的包装纸给了我。
我和神谷最喜欢的是较新宿、涩谷感觉更悠闲的公园,在这任时光匆匆流过。买了很热的罐装咖啡,坐在公园的长椅上眺望着不远处的池塘。感觉在身体里积累的毒物已被过滤了一遍后的爽快。
一位推着婴儿车的年轻母亲在我们身旁的长椅上坐下。婴儿像个小动物似的在大声哭着,母亲脸上显出疲惫和困惑。
神谷慢慢地站起来,走近婴儿车和年轻母亲搭话:“真可爱。”母亲像是在把神谷的话传告给婴儿似的微微笑着。婴儿继续啼哭丝毫没有要止哭的迹象。于是神谷眼睛朝下看着婴儿的小脸突然小声说出了一个五七五格律的句子:“尼姑的右眼落进两只苍蝇“。我不解其意便开口请教了他,他答我话时的语气有点复古的味道:“昨天刚想出来的,叫苍蝇川柳”。 “不,他还不会笑”,我说。可他对我所言之词无任何反应,只顾盯着婴儿脸带笑容继续他的苍蝇川柳:“恩人的墓石叮着两只苍蝇”。他好像很认真。并和因为害怕表情变硬的母亲柔声搭话说:“你的儿子很精神”,又对婴儿继续披露他的苍蝇川柳。因他有着常人常有的温柔感,这使他的苍蝇川柳的恐惧感更加明显。
“我是苍蝇,你是蟋蟀,那个是海洋。”
“苍蝇的对面是巴黎女人。”
“送母亲的礼品甜瓜,叮满了苍蝇。”
神谷好像并不懂婴儿怎么也逗不笑是为了什么,只顾歪着头逗他。
我对他说:“苍蝇川柳是逗不笑婴儿的”,神谷的表情显得困惑,推了我一下说:“那,你试试。”
虽然知道苍蝇川柳不是适当的方法,但我也从没有跟婴儿交往过,要跟婴儿在一起还是只有两个人为好,因如有旁人在我的注意力会被他们的视线吸引,就会不容易沟通。不过我想在这种状况下显出害羞也有点儿怪。我,对着婴儿,下了决心要努力尝试:“不在不在,在。”
可是,婴儿还是在哭。神谷用冷眼盯着这时的我。不管他,我又试了几次:“不在不在,在。”我明显发现婴儿的母亲面对我的唐突和夸张,在往后退。
母亲将婴儿抱住,婴儿总算安静了下来,但神谷的面色却还是不太好。
“怎么回事?是因为苍蝇川柳婴儿才不笑的,是吧?”
在我看来是该快些进入话题了,就将这句话抛给了神谷。
但神谷说了句怪怪的话:“唉,那个是你做的吧?一点意思也没有。”
“嗯,那是针对婴儿特点的东西。无所谓有趣没趣。”
“不,那真没什么意思。”
对“不在不在,在”,神谷可能理解不了。那些常持强迫态度的发明家们、艺术家们,都会把自己的作品强加于人,即便对象是婴儿,也不作任何修改的也不会少吧。以前的天才们跟神谷也差不了多少,不是用“不在不在,在”,而是用自己的作品竭力让婴儿感到愉快吧?我想把自己的想法传达给别人就作了反复尝试。而神谷无论对象是谁或许都不会改变自己的作法。这种态度是否是太过信任了对方?不过,当看到神谷可以不让周遭的一切干扰自己,不偏不离地按自己的设想去完成一切时,有时我也会觉得自己是否是太轻率了。
*
有几组大户头演出公司的新手转到了我们演出公司。个个都很优秀。他们自成组合,其规模不大但现场公演均获成功。而我们却连现场公演的计划都没有过,只有应邀去和别的演出公司联合或受主办方邀而去的现场公演,并无强烈的主动参加现场公演的知识和信息。对我来说他们逐渐抬头这种势头不是小事。他们在很短的时间里便已和演出公司人员融洽无间,敢和演出公司人员说俏皮话、遭被斥责便道歉。一连串的交谈中演出公司人员一直都在笑。渐渐还出现了时而斥责着新手,时而又如父母关爱孩子的神态。这可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那种表情。从属于演出公司的这些年来,和因为不想跟演出公司有不愉快而始终努力保持着适当的距离的我不同。他们即刻认可公司人员是他们的领导。这让对方自感有一种为人父母的感觉。由此演出公司的搞笑组就有了生气、变得活跃。演出公司的现场公演能定期举办,这对我来说是多么难能可贵的事。而我们自然也就成了被人比较的对象。
我们可以把迄今为止为什么出洋相的原因归结为自己的知名度不够,或推卸给演出公司。但其实这应该是同知名度人的内部之争。现场公演我们是按顺序演出,最终位次由观众的投票数来决定。我们的相声和以往没什么差别。从比较观众数的多少来看我们认为这种结果还是很可以的,但比我们早出场的后生们赢得的欢笑声直接在后台都听得见。在计集总成绩过程中的穿插漫谈,他们也都充分根据自己的特长发挥着优势从而赢得观众的欢笑声。我从来都没有过这种和观众们打成一片的现场公演经历。即使近距离亲眼观看着他们在舞台上动感强烈的表演,但总感缺乏现实感,观众们的笑声似乎很遥远,而响在我鼓膜里的只有自己的呼吸声,每每对这一阵阵稍稍混乱的响声我会十分在意,周围的景色也会渐渐变得模糊。出场演员中我们的艺龄最长,但最后的成绩却是八组中的第六位。
现场公演结束后的完工宴在涩谷的一个铁板烧店举行。这样的完工宴演出公司可能至今为止都没有积极举办过。又因为是周末,店内年轻人、醉意朦胧的客人济济一堂。应该说比冷清还是这样要好一些吧。我坐在一个角落,前面坐着一个女社员。
“德永,听说你在大阪足球选拔赛时还挺活跃,是吧?怎么就放弃了?”
我想,虽然一般她跟我们接触时是常脸带笑容,但对我们的表演定是丝毫也不会感到有趣的。对她来说,我们这种人是否存在都无所谓。她甚至还可能是会肆意想象:“此人如在哪儿成了个足球选手,对他来说会或许更好”的那种人。而且有这种想法的人肯定不止她一个人。
在我十几岁时,自己担心以后会当不了相声演员时的那种无比的恐怖到底是怎么回事?坐上座的总策划、舞台监督和跟他们在一起喝酒的我的搭档山下去了趟厕所回来时到我身旁小声对我说:“舞台监督说,你不要只坐在角落喝酒,该到策划等人那里去打个招呼”。说完就回到自己座席去了。他说的这位舞台监督是一位平时对我们殷切关照的人。于是我手拿啤酒杯不太情愿地站了起来往上座方向走去。所谓的人际关系原来连这种夜晚也不例外。坐在上座的总策划、舞台监督、山下旁边的有后生们无拘束地在来来回回,气氛很是热烈。我担心自己的出现会给这场面泼冷水。然而绷着笑脸挣扎着走到上座的我却是谁也没有注意到。
因我不是他们任何一个圈子里的人,就一个人站到了一个既不是座席又不是通路、连名称叫什么都不知道的地方。我想我到底是什么?
这种时候,尽管觉得神谷提倡的‘不管你是否注意到,每个人都是相声演员。’的理论有些疯狂,但是它还是很神奇地能让我冷静了下来。此刻,感觉到自己确实是被他们打垮了,同时又想起跟神谷一起度过的日子而思绪万千,实实在在自感自己是在神谷的影响下在成长着。但是,现在的自己一和社会接触,还是显得那么脆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甚至不知该以怎样的表情出现在众人面前。我想见到神谷的时候大概就是会失去自我的夜晚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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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下来的几天我都约过神谷,可他最近好像很忙腾不出时间。于是我豁了出去,在夜里很晚时给他打了电话,但对方没有接。第二天白天,神谷来电话把我约到了吉祥寺,我很高兴地去了,因为有很多事需要商量。不过当时我自己的事一点儿也没顾得上说。神谷的身影是下午两点多在了约定的地方出现的,他脸上浮着隐隐约约的笑,但表情却和往常不太一样。
神谷的第一句话是:“嗯,不不”。
“怎么了?”我不解。
“是这样的,我要去真树住所收拾自己的东西。你跟我一起去吧。”神谷低着头说。
“没问题,怎么,你俩吵嘴了?”我曾多少次目睹过神谷喝酒后找真树的茬儿,但从没见过真树跟神谷发过怒。
“真树,她有别的相好了。”
“瞎说的吧。”
这事真不可思议。对于真树,从我的角度看,她是从心底里爱神谷的。而神谷别看他平日里对真树夸夸其谈但却过于依赖。所以我认定他俩是会结婚的,只是时间的早晚。
“我都不敢相信。我说过真树在吉祥寺卡巴莱工作的事吧?”
“对。”
我突然有了一种不祥之感。
“其实,那是个和色情有关的店。她说过,她刚来东京时走到吉祥寺,卡巴莱店负责拉客的人就招呼她,日后她去面试时就知道那是个要穿得像幽灵那样去为人服务的色情店。她那样的人不会去拒绝别人吧?就这样她就一直在那里做了下来。”
“是啊。”
我怎么理解这话的意思?
“什么穿成幽灵样去为人做色情服务,她有必要这样解释吗?这种事稍微想想便知,我可不愿听详细的解释。”
这种时候,想象力这东西往往就是一种压倒自己的暴力。
“对我来说这事尽管有点自作自受,但还是觉得心痛。或许我是爱上了她、或许已爱得很深。唉,或许。”
看着神谷这样没精打采的样子,我有点儿难受。也知道他如此含糊其辞诉说其中的原因是为了在我面前不流露伤感。
“德永,为什么哭了?”神谷笑着问我。
我没打算哭。我喜欢的是跟真树一起时的神谷。
“如果要哭现在还为时太早吧?想着要在晚上喝着酒浇一场泪雨。”
“可别说得像洗澡似的。”
真的心痛。
“还没淋泪浴,就泡进了泪澡盆。一点规矩都不懂。”
“所以叫你别把话说得像洗澡似的。”
要说什么叫难受,这就是难受。
“至少应该先用泪水把前面的那个东西和后面的屁股淋干净了,再泡进泪盆吧。”
“有语法问题哦。至少用泪水淋洗阳物和屁股,什么意思?”
难受的词意和概念都好理解,但难受的程度却丝毫不能减弱。
“没办法。今天我就泡到浸泡了泪果的泪水澡盆里去。就让那澡水的颜色成泪水的颜色吧。”
“我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了。”
即便是这种时候我们也得笑,是吗?
“我还没哭你先哭上了,我连哭的时机都丧失了”
神谷嘴上逞强,说话语气却是有气无力。这时一群小学生从我们的身旁走过往吉祥寺大街北边走去,走的速度是慢得不能再慢的那种。大概是偶见大人在哭说的缘故吧,小学生们都一脸不可思议的神色盯着我的脸。
“喂,你这么哭,那位男的年级主任以为我在欺负你,他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呢。”
一眼便知此时神谷脸上的笑容很勉强。要是平时他是不会用这样的词来解释状况的。
“接着给你说,她说那男人是他们店的客人。他多次来店并且多次向她表白,就这样真树就慢慢喜欢上了他。”
在神谷看来这种事应该算不了什么,但神色却显得是在装糊涂。因为真树长得漂亮还很温柔,当然想跟她交往的男人就会很多。
“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好 ,我总觉得真树也是真心喜欢你的,只是她是想着怎样跟你结束这种暧昧关系吧。”
“其实真树真有喜欢的男人,也无可非议。我俩毕竟还有年龄上的问题,即便我想做点什么也为时已晚。事到如今再在这儿说她这样那样就过分了。我也别无选择。”
神谷两手插在衣袋里,双脚脚掌故意在地上一蹭一蹭慢悠悠地走着。就这样每到我们要穿马路时,红绿灯都刚好是红灯,于是就只能止步。
“你的东西都要搬出来吗?”
“不,住处还没定,搬不了。明天要去剧场演出,想先把演出服和替换衣服拿出来。现在问题是那男人已住在她那儿了。”
“是这样啊?”
“她好像是把我当她的食客介绍给了他,所以这种地方我是怎么也无颜单独再去了,你说呢?”
“倒也是。”
也许所有的事情那男人都已知晓。他是不是想救出长期被坏男人榨钱的真树?如果不是这个意图,他不可能住进一个还有同居男人在的屋子里。其目的是阻止优柔寡断的真树跟神谷死灰复燃。这里或许也有些真树本人的意思。
“我一个人去取东西,如果那人发什么牢骚,我或许会杀了他。所以你还是跟我一起去的好。”
“想杀死他,两人更简单?”
“制止!制止!你该制止我!”
他说这话时声音大得和话意的重要性完全不符合。“说无趣的话时应该小声最为合适”这可是神谷教给我的。
在走到上石神井的这段路上时,神谷指着跟我同姓的一家人家的门牌说:“德永,这不是你家吗?”而当听到汽笛声时则又大声说:“以为是救护车呢,原来是警车!”,和平时他的言谈相比此时的话真是无聊透了。
“德永,嗯,对不起。”
“怎么了?”
“我害怕去那儿。”
他又说“我,该我一个人去,对吧?不过,他要是说了我什么,我定会杀了他的。”
要伤害我的英雄的那家伙,即使他是正义的,也会被我憎恨。但最重要的是要避免伤害真树。
“不,我也去。到时即便他说了什么,为了真树的安全我也会一言不发。但我最不愿看到发生悲惨的事。所以对不起,当我们进真树的房间时,你要一直勃起。当我情不自禁时,我会看你的胯裆。”
“你说我该勃起?”
此人到底在说什么?
“当我知道‘先辈在最危险时却会勃起’后不仅能笑起来,还能让自己保持镇静。
神谷的表情一反常态的认真。
“这,对我来说风险太大了吧?一旦被他发现,不由分说我不被他揍才怪,你说呢?”
“因为挨揍的理由极为罕见,如你脸上留下了伤痕,以后你就可用它来出问答题。”
“不可能。一不是说此类话的时机,再说我也不喜欢说下流话。”
“谢谢你能这样陪着我。求你了,作为挑战来试一试。”
“好的。”
我想作为徒弟要在这辈子做一次最大的援助。于是就用手机在因特网上搜索到了女人的裸体画像,并保存了一部分自认为不错的。
我心情紧张地敲着真树的门。一边静心听着里面的动静一边看着不太干净的淡蓝色的门,尽管跟往常没什么差别,但却屏住着呼吸。随着里面传来真树的声音,门就开了。
“啊,是德永。谢谢了。”
真树跟往常一样笑迎我们。踏进房间,身上的上衣就散发出冬天特有的香味儿。房间的尽头、也就是神谷常坐的那个位置,坐着那个穿着工作制服的男人。他脸上留着胡子,体格像是体力劳动者。尽管他盘着腿坐在那里泰然自若的看着重播电视剧,那身子却还是掩不住一股静静的杀|气。他定是听真树说过我们会来,但或许没想到我们会结伴而来吧?
我“打扰了”地跟他打着招呼,他一言未发只是瞥了我们一眼。从他那镇定的眼神里看得出已作好了要跟我们必死互刺的精神准备。看得出这是个可以信任的人。神谷一边连连向真树道着歉,一边把稍大些的有些东西装入大皮包。我则手拿旅行箱,站在他和神谷的中间用身体挡着他的视线。其实我自己也不清楚这么做到底是挡住了他俩谁的视线。真树要给神谷沏茶,神谷谢绝了。
“要用的东西基本上都拿上了,余下的不好意思麻烦帮给扔了吧。”神谷对真树说。我受不了神谷这种太过温柔的声音,险些叫出声来。
“好的。整理好后我会把能送的东西都给你送过去的。”
我感觉真树头发有点儿长了,也许只是她将头发披了下来的效果。
我提心吊胆地看着神谷。神谷则盯着我的胯裆看。真是个傻子——阿呆陀羅。我忙从口袋取出手机,又速将事先保存好的女人裸体粗俗像片翻出,极尽全力想试试能否撩拨起欲火。但是,对我而言它仅是一个匿名的裸体,到底还是及不上相互交错着的人与人各自燃烧着人生的这道风景。神谷还注视着我的胯裆。我想必须要粉碎那人的精神防御、真树的爱慕、唯神谷独有傻笨的温柔以及这个美丽的世界。此时不知出自何处的情热竟让我的胯裆有了微妙的反应。神谷看到了,不禁笑出了声。
“那,我们告辞了。”
神谷站着边说边穿上白色的All-Star鞋。我也说了句:“打扰啦”就先走出了门。
神谷跟真树说:“这样那样的事给你添麻烦了,谢谢!”,真树没出声只是两眼斗着吐了吐舌头。
神谷笑着问了句:“这是干嘛?”手便松开了门把手。真树脸带笑容伸手握住门把手:“身体多保重噢”,轻轻地把门关上,门缝里又看见她在做那个怪脸。神谷说:“就这样吧,”说罢把门静静关上。冬天凛冽的寒风吹来,有种感觉自己已被这世界抛弃。我俩刚迈起步神谷就捧腹大笑。
“小子,竟能边勃起边哭?是性欲旺盛的婴儿?”
“不是你下的命令吗?”
唉,这个公寓再也不会来了。或许连来上石神井的机会也不会有了。我可得珍惜眼前这道风景。
“你,在真树房间轻轻摸了一下自己的阴茎,是吧?这可有点儿狡猾哦!”
“有什么别的办法吗?这可是我尊敬的哥哥跟温柔姐姐的离别呢。这种状况下,只用粗俗的像片就能那样是何等的不容易。”
我想对神谷我是否起到了作用了?
再见真树已是多年以后。仅有一回偶然看到真树牵着一男孩的手在井之头公园走着。我不由躲起身远远地看着他们。真树虽比以前稍胖些,但好模样依然未改,还是那么漂亮。她一脸幸福灿烂的笑容是让大家都感幸福的笑容,真的很美。她和小男孩步履协调缓缓地走在七井桥上。我不知道这个小男孩的父亲是否就是当年那个穿工作服的男人。但我一眼便看出真树的笑是有幸福感的出自内心。别人怎么说我不管,我反正对真树的人生持肯定的态度。像我这种男人或许没权利去决定什么,但仅有一点想得到大家认可,这就是真树的人生是美丽的。因为在那时候,对于伤痕累累、满身泥泞的我们,她尽管自己也与我们同样遍体伤痕、但却竭尽全力给予我们欢乐。对这样的真树,无人可以将她的美丽剥夺。被真树牵着手的小男孩将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因为他是离真树最近、最能持续看到真树笑容的人。真羡慕,真的羡慕他。初夏的太阳反射在七井池的水面上,无数的光粒子在交错飞舞。神谷或许会问:“为了看到让真树的笑容你怎么不往池塘里跳。”但我想,我无法去糟蹋那道美丽的风景。不管别人怎么看,真树的人生就是最美丽的。那个小男孩将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其实看到这道光景,已是最后一次我和神谷一起去上石神井的公寓后十多年的一天了。
*
神谷搬出真树家后,辗转在几家熟人的家分别住了一段时间后,最后在池尻大桥和三轩茶屋之间叫三宿的地方有个公寓住下了。尽管我也跟着他在远离都心的一带找过很多处,但始终没有合适的。就这样过了半年就在要断念的时候,终于柳暗花明,在离涩谷较近处发现有一处价格相对便宜的地方。在这段时间里的我们似乎有点儿颓废。失去了真树好似也让我负了重伤。我俩买了同样的乒乓球运动服,在涩谷的乒乓球室通宵打球。去小酒馆,武断地替连话也没搭过的男客人付钱、并观察那人表情微妙走出店去。再进卡拉OK,你一首我一首热唱长渊刚和吉田拓郎的歌。还准备了便当,去立川昭和纪念公园的郊游。那时候神谷入迷的是,将内裤脱掉叫喊着:“年轻人、年轻人、年轻人的登龙门!”,翻个筋斗让我看他的屁眼。与此同时,神谷的借款也在膨胀。我则在高圆寺的方便店继续做着深夜零工,看着这样的神谷,有时我会鄙视和讨厌自己的胆小。虽然为了在东京生活需要最低限度的收入应该工作,但作为艺人仅有的微薄收入加上这些零工收入,也远远比不上同龄人的平均年收入。既然硬着头皮打零工也解除不了自己这种悲惨的境遇,那么干脆像神谷白昼黑夜只作艺人倒还值得尊重。但如真这样,是需要相当强的勇气和觉悟的。
在池尻大桥的丸正店买了些便宜熟菜,然后和神谷俩从这里走两小时到二子玉川河畔。神谷看我右手一直拿着罐装的咖啡就说:“了不起。走路时几乎每天都手拿罐装咖啡,右手会不会进化成放罐装咖啡的架子形状。”我回他说:“要这样倒也方便,但只能握住与罐装咖啡直径大小相仿的钢笔,写字可不容易。”熟菜都塞在我的背包里。我担心背包会沾上干炸鸡味便提议说:“赶快吃了吧”,而神谷却反对:“本来是能激发人食欲的干炸鸡香味,而从背包里散发出来就觉得难闻,这是人的一种错觉。”看着脸上显出不敢苟同表情的我神谷依然执拗不休,他说:“没关系书库,没关系书库。”“没关系书库”这种莫名其妙的词给了对方以再恰当不过的无反驳余地的徒劳感。这难道也是神谷的发明?
跟神谷在一起时,虽然那些平常不常用,但好像是受到某种限制的神经倍感疲惫,但能让我在刹那间将世上烦恼之事忘却的也多。在神谷面前跟平常比成了话唠似的多嘴多舌。需请教的事也有很多。因为我深信这人会有问必答。
抬眼望了一眼窗外才知电车已过了驹泽大学站。
“你对别人的意见会不会很在意?”我问神谷。
在我印象里类似的问题以前已问过多次,可是随着自己在剧场登台机会的增多,有关对自己的评论也较以前频频传到耳中。
“面对那些牢骚还是会生气的,但一般我并不会在意。”
“嗯。那,如你在网上发现有诽谤自己的消息,也无所谓吗?”
因为最近在我身上发生了这样的事。别的艺人们说:“吃着这行饭,没办法的事。”
“嗯,应该是那种人吧。我,看我是那种不在乎的样子?”
“对。”
“时常会去看看,有空便看。那种事多半是假”,神谷皱着眉头说。
“就是这样。”
是我先问的他,但真涉及此话我却不由心生害怕。我期待着神谷会全盘否认这种愚蠢的事。不过听神谷的语气似乎能知道这事还有转机余地,不过我还是担心现在的我能否接受他的继续深谈。
“有人说:‘对于那些谩骂的文章如要去反驳就只能将自己置于与对方同等水平,还是无视的好。’对此,你怎么看?”
我想,我大概就是这种人。
“所谓的水平,是指什么呢?本来我们应该是同类不是?如是异类,就该告诉他这没意思。在托儿所时就教给我们不该做别人觉得讨厌的事,对不?不是自夸,我可以很自信地说那时候学的东西我是确确实实记住并做好了的。或许不很完全。比如说:谢谢,对不起,我可以吃了吗?我吃饱了等等,我都能说。虽然小学里学的东西我几乎都做得不够好,对此视我为笨蛋的人几乎都是在托儿所时学得不好的很土的人。”
我想,或许是这样吧。
“在网上,多有这种将别人写成废物的人吧。如果那是正常情况下的对作品、发言等的正当评论,那无可非议。既然是这样,就只能去直面它尽管很是费劲。但如其矛头直接指向我,那我就会觉得很痛。还不如直接挨揍会好些。奇怪的是,尽管很痛,但你还必须去忍受这种痛。这才是真正的痛。为此甚至自杀的都有。”
“对,我也觉得这世界是疯了。”
“不过,如果这样做是这个人在这个晚上、为了多活在这世上想出的唯一办法,那他就这样做下去吧,即便他侵害了甚至否定了我的人格、人性。对此尽管我会很难受也不易忍住。他甚至可以考虑怎样写才能让我受到最大的伤害,对此尽管我会极度愤怒。不过,我想我还真该不含糊的愤怒。不是搪塞、不撒‘我能理解你的心情’这样像哄小孩儿那样的慌、不求狡猾的共鸣、不要为了得到饶恕而假装成同伴这付假面具,诽谤中伤就诽谤中伤,还是正面接受的为好。尽管我会极度的疲惫。擅长反驳的人也不在少数,尽管这也会让人感到很累。中伤别人或许能图一时的痛快,但别忘了这仅是一瞬间而已。而当他想安于现状时,或许状况便不会再好转。因为这种手段的本意是通过损人来达到利己目的的。而在玩弄这种手段时失去的恰是自己的成长机会。多可怜的事,难道不是?到头来他们才是真正的被害人。在我看来,这是他们在慢性自杀。这跟药物中毒差不多。当然直接吃毒药绝对不行,但如见到药物中毒的人,谁都会去帮他解毒并予以劝阻。所以,要慎重地说一句:选了一个最简单、最安乐的错误方法。真是白费了时间。’为此,或许只是绕了个弯道,但再不悬崖勒马自己的将来便不可设想。最后还想奉劝一句:真没什么意思的,住手吧!”
我心想跟这类人交往不会给自己带来任何好处。
这时神谷开口问我“你介意这种看法吗?”
“我介意的是把这些意见写进问卷。”
“这些都是剧场观众的意见。网上的反应呢?”
“也介意。”
因为想干有趣的事才跨进这个世界的,而让人觉得没趣,这就关乎到自己存在的意义。
“介意周围人的评价只会让你疲惫。我想说些极端的意见。根据那些意见,你会不会改变原来自己要制作的段子?”
“一切都不会改变。”
“是吧。我们不那么精明。做自己喜欢的事,做得有趣就有饭吃,反之就会被淘汰。仅此而已,对吧?”
其实就是如此。对神谷来说,现在也不过如此。而我呢,又会怎么样?有时连我自己都理解不了。
当我们到二子玉川河堤时,西边的天空已开始泛起了暗红色,连我们头顶上的那片云都染上了同样的色彩。我跟神谷并排坐着,开始吃起了因冷而变了硬的干炸鸡,还有土豆色拉。我将背包的拉锁稍稍打开一些,将开口像神谷的鼻尖靠近了些。神谷则也凑过来闻了闻从背包出来的味儿,不由恶心地“呃、呃”作吐。
神谷固然有喜欢故意暴露自己毛病的一面,但也有对人非常友善的另一面。特别是曾和他有过亲密接触的人,他会给予异常的亲和爱。尽管这样,我对神谷还是常怀有恐惧感。不管他和我接触时是怎样的和蔼亲切,我几乎都无法跟上他的所想所乐。
那一天,我们一起到了世田谷公园。四周已满目秋色层林尽染,然一棵枫树的叶子却依然还是绿的。
“师傅,就这棵枫还绿着呢。”神谷不假思索地:“准是新人大叔忘涂色了。”
“上帝也有这工种?”,神谷又没犹豫地说:“不,是那位身穿工作服的园林大叔。你看他一只脚的胶底布袜上有个洞,还缺了个门牙。”
我分明感到了这语调里有着那么的一丝怒气。
“德永,每当我说的事没有现实感时,你就用自己的想象力来补充和完善,使其变得更为现实。这也许是你的才能,但假如你将维持其原样作为一种幻想,它是不是会太过完美。当我在说奇怪的事情时,你也别认为它奇怪,而该视作现实本来就这样。给枫树涂颜色的人是,一只胶底布袜有个破洞,还缺着一个门牙的大叔。知道这是为什么吗?因为他女儿说:‘要上吹奏乐科强项的私立学校’,于是他便每日满身满头大汗地干活,然而女儿却嫌他身上有股臭汗味,就是这么一位大叔。”
“对啊”,我只能这样应答他。
“忘了给枫树涂色的,到底是新的上帝还是脏兮兮的园林大叔,是谁最可能忘,又是谁最合适这里。”
“当然该是园林大叔。”
神谷突然扯高嗓门:“是吗?!”
“突然发什么火?”
我猜想,虽然神谷是到了最后才发的火,其实他是一开始就已经火了而一直强忍着装着,令他发火的是中途将他的想象扭曲了。
这种时候被打垮的定是我。因为如果构思的好坏,不是远离一般意义上的怎样将球抛得更远,也不是怎样将球落在接球人接得住的范围之内的技术,而是要省去这些道理,去追求一种更纯粹更有趣的感觉,那么我将永远也跟不上神谷。
枫树的根底部散发出草和木的芳香。街灯的光亮照着微风中稍稍摇曳着的树木,树影映在地面上。我远望公园的风景,不由伸手去抚摸自己快要麻木的脸颊。
一天,一只不明来历的电话打了进来。自然和往常一样没有接。然后留在录音电话里的是:“我是大林。听到录音请回话。”大林是神谷的搭档。在年轻艺人的世界,尽量不跟自己搭档的亲密后生往来是这行不成文的清规戒律。当然这也不是绝对。因为这样才能让事情进行得更自然和顺利,仅此而已。
我和大林相约在高圆寺站见面,见了面我们就进了近处的一家鸡肉串烧店。久经油烟熏吞的小电视机里正播放着综艺节目。
“看来你最近一切很顺利?”
大林将眼前的一杯啤酒一口气喝干,又叫了一杯。他这样子让我联想起神谷的话来:“他把自己当Popeye”的。可我不知道Popeye喝不喝酒。
“我的生活没什么变化。对了,大林,今天你怎么不穿木履?”
“不穿,我从来不穿!”
哦对,大林是经常穿大号工作鞋的。
“你把狗栓在电线杆上了?”
“把我当谁了?”
大林跟神谷不一样,天生大嗓门。
“却说,在这引人注目的地方你不显眼?”
“说什么呢?有谁认识我?”
每当我和大林见面说话时,总假想着是在跟西乡隆盛在说话。尽管跟他相识已有五年之多,但我知道大林还没到达西乡隆盛那地步。大林跟我之间是有距离的,我们之间的往来并没有那种特别亲密的关系。不过,我喜欢他,包括他那反应不灵敏的地方。
“知不知道,神谷已被负债已压得他抬不起头来了?”
从大林的表情看似乎有难言之处,不过声音却依然很大。
“看出来了。”
看神谷的玩法,从某种程度上能猜出几分。多有在沿途的消费者金融借钱吃饭;还有在小酒馆里替素不相识的人付账等的事。神谷跟真树分手后好像一条紧箍突然被解松开了。我甚至觉得他像似有既不给自己增加痛苦也不让自己得到安宁这种被虐的爱好。
“他,在你面前过分摆架子。虽然这也是他有趣的一面,不过如不改变,他是不是会落到说不好相声的地步。”
这个话题我推测大林跟后生也不愿提及。或许是我的专断,但不管是什么时候他跟我说话都很认真。
“对不起,经常是他请我。今后我俩在一起去时,我会尽量不让他花费。”
大林紧闭着嘴。
“不,你没有任何责任。因为神谷谈到你时,给人的感觉他是高兴的。”
看着说这话的大林,我深感他才是和神谷最匹配的搭档。大林很少见的小声说“尽管这样,还是想出名”。我假装着没听见。
“啊!这不是鹿谷吗?”大林指着电视画面说。
“最近经常在电视上看到他,我也转过头去抬眼看电视画面。
鹿谷一出演综艺节目,有位实力派主持人立刻就发现他能成最大玩物。鹿谷便充分发挥其才能在这里开花结果,真的眨眼的功夫就成了红人。他有以爆发自己的感情来让全场观众小看自己的本事,不管做什么都是最后一名。要知道有很多人需要他这样的人的存在。他活跃在综艺节目中,比谁都笑得多,比谁都哭得多,忙得几乎没有在椅子上坐一会的空档。当他吃寿司吃到故意放了超量的山嵛菜寿司时才大悟自己中了圈套,他严肃地诉说:“不要将珍贵的食物弄成这样。”另外,当他陷入栏目组图谋的女人情网时,他却毫无羞涩很随意地说:“不要小看我的爱情。”什么人都会爱上他。做了什么事都会被宽容。只要做同一件事没人能胜过他。对鹿谷曾有过片刻也不分神的好感。
咧着嘴笑看着画面的大林嘟哝:“鹿谷在出生时的那一刻就已超过我们所演过的近百种的相声。”
这话听起来很残酷,我本能地想大声呼喊。但我咬紧牙关不让脸部表情发生变化。我简直想要把槽牙粉碎。诶,啤酒味变了?
*
就在神谷刚迎来三十二岁生日时,我就给他送去了祝福的短信。短信回复几乎是没有间隙就来了。其文是“初见时我俩差四岁,直至现在也是如此。对此我耿耿于怀。”
手机又开始震动,消息显示:“感觉你最近很忙,我的传记是否还在写?”
“当然在写。”
封面上写着《神谷-传记》的笔记本已有十来本。最初只是罗列了和神谷相关的事,而最近有关相声的素材、杂感等都记了上去,也可说得上是我自己的日记本了。
神谷的短信又来了。我猜他大概是一个人过生日太寂寞了。
“那个传记很没趣,是吧?”
“那你就让它变得有趣起来。”
“有这可能?”
“竞选一下下届的东京都知事,怎么样?”
“谁都不会为这种事笑吧。”
神谷一反常态显得有些软弱,一个人无趣地喝着闷酒。早知是这样,我该早早约他。我想他过生日定和事务所的后生们在庆贺就故意没敢打扰。因为如我在场,在事务所的后生们面前我会感到拘束,这反而会让神谷为难。
最近这段时期,我们得到一个机会,即在深夜年轻人的人气节目中说相声,Sparks作为值得注目且有实力的年轻组合还登上了杂志等。走在街上,主动来打招呼的人也多了起来。二十八岁的我,尽管这样,但从社会一般理念来看大体也等同无名。充其量也只是喜欢相声、热衷于相声的人才知道的这种程度吧。在美容室,当问起我的职业,我回答自己是艺人时,比我年少的女美容师却说:“哎呀,你的奋斗目标是艺人啊。我有熟人也在艺人培训班学习哟”。我不知如何作答是好,只能脸上堆起莫名的笑容审视着镜中的自己。样子跟以前几乎没什么差别。
不知不觉中后生们在渐渐多了。最初为融入不了那些新转来的后生们的闭塞氛围感到困惑,渐渐经屡屡参加事务所的现场表演终于跟他们融洽了起来。从和周围人的谈话中,也终于发觉像神谷这样的人有其特殊的存在意义。神谷的理想值很高同时要完成的使命也很艰巨。我想只有通过一段时间跟神谷频繁接触,才能对艺人的世界有所理解。但神谷也许是把我当作他的画布不断把自己的理论之色往上涂。我虽不怀疑神谷的才能和魅力,但有时会因对他的过度思念感到痛苦。和神谷说话时的那种令人窒息之感是到我在享受和别人说话时的氛围中才体会到的。大林说过在我面前神谷总是端着架子的。当然这里面有着他的一份天赋,但在无限夸大自己的幻想以至将自己逼到难以生存的地步这点上,我也许可称得上是同犯。在旁人眼里的神谷有自己的立足点、他不理会旁人的评价以及说了这样那样的话、顽固得即便输了也不认输,让人对他望而生畏。那些人要排除所恐惧的对象,这也会让人嘲笑。也就是说,他们嘲笑的是这个行当里的愚蠢的另类。
在Zepp东京年轻艺人的集会上要上个节目,即要说两个相声。旨在给有关电视台及举办此活动的单位展示年轻艺人的才能。第一个节目相声阿呆陀羅获得好评赢得了众笑声。第二个节目是以逗哏和捧哏形式出现通过扩音器播放,内容完全和第一个节目相同。表演时他俩只需和扩音器播放的声音对口型并附上肢体动作,即所谓的假唱。过程中只要他俩的搭配出现微妙偏差,就会让人感到有很大的异和感而爆发出不可思议的笑声。相声在大林狠狠敲打神谷的头,神谷用手护住头部的搞笑动作时中断。尽管表演暂时中断但有趣轻松的声播仍在进行,在现场视觉和听觉一时连贯不了的观众中又一次引发了当天最为热烈的笑声。
不过,在集会结束时,审查委员长发言说:“表演内容因有一部分应用了音响效果,故不能算相声”。即变相的否定了阿呆陀羅的表演。而给我印象是,即便在座的艺人们也因他俩有趣的表演而报以热烈的笑声,但阿呆陀羅的趣味性还是被所谓的评价任意剥夺了。给人的印象好像是非要让该组合戴上是另类不过有笑的价值这顶帽子才安心。另外他们的评价又好像把第一个正统节目给忘了似的。
一旁的神谷耳听着周围艺人们的:“你们就没有要想出名的意思吧”说笑,脸上始终是一副不认可的神情。因为他认为自己的现场表演作为补加的小品表演应该没有问题。不过在神谷看来,不动声色便能在相声迷面前“闹”出一个事件这本身一种趣味。而对我来说最想看的是第二个正统相声。也就是说,披露了正统的相声后,用第二个相声再来颠覆第一个相声的形象。而第二个相声能否叫做相声已无所谓。我感兴趣的是是否有别的什么方法。但谁都没有给神谷提供这样的机会。
神谷他有自己的信念。不会巴结人也是容易树敌的人。尽管如此神谷依然还在战斗。在他看来不管你是谁,只要站在舞台上,即使台下没有一个观众愿意听,都不必在乎,都要继续自己的话题。为此一些艺人赞扬他,也有一些艺人对他望而生畏。而我也许愿意自己成为像神谷那样的人。不过,以我的资质与才能还只能是遥遥不及。
神谷的后生们在逐渐增加。他跟同事务所的艺人们玩的机会也在逐渐增加。对此我虽感寂寞然但也知这是避不了的事情。以前就对我怀有敬慕、现在依然跟我亲密的一位后生对神谷的资质有怀疑。这便毫无疑问让我怀疑起了这位后生的才能。
*
这天难得我早早的就结束了工作便约了神谷。因为神谷晚上已另有约会,所以我们约定在此之前短时间见一下。
傍晚七时我们在池尻大桥站前见面。看着眼前已略呈金黄的银杏方悟已是秋意渐浓。不禁为自己太过平凡的意识之流感到不好意思。而当神谷突然出现在眼前时,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神谷染了一头美丽的银发,上身一件紧身黑衬衫、下边是一条紧身的黑色裤子,脚上是一双黑色的沙漠靴。竟然,神谷的外形和我完全相同。因为我也嫌换衣服麻烦,从几年前开始不管是在舞台上还是在日常生活里我始终是这副装束,这事神谷应该知道。
“神谷,你怎么这身打扮?”,他摸了摸自己的头发说:“把头发染成金色,为的是掉掉色,然后再染成银发,麻烦。”他把头式弄成这样好像并不是在闹着玩。
自从神谷搬到三宿后,我们在池尻大桥站前的老号酒铺喝酒的机会也就多了起来。虽然这里的看家菜是酱味炸猪排、刀削荞麦面等的纯日本风味,但进门处摆着的却是古风洋人脸盘的偶人,给以一种神秘感。而以后因为神谷好像托了一位女熟人专为自己做吃的,所以他在外就餐就不用再要什么菜,只是就着咸菜慢慢喝着兑了水的瓶装烧酒。我们各自通报了自己的近况,时间就这样过去了。神谷或许是有点儿醉了,怎么也没有要回家的意思。
已快十二点了,“你是不是该去了?”
“不,咱俩好久不见了,跟你喝酒我高兴”,喝醉后神谷的判断力明显减弱,明明自己预先已约了人,心思却全在我这儿,对此不容说我很高兴,但也怀揣着一份对那人的歉意。所以我这么说,但执意要让他走也很不礼貌。我俩几乎是同频率同量地喝着,可能都已喝高。不过现在我最受不了的是饿。只就咸菜喝酒已喝了五个多小时了。我真想要叫个什么菜,但神谷一会儿还有饭局,而且这餐该是前辈神谷会账,我就只能忍着。话是这么说,可我的肚子不停的咕咕抗议着。就在这时良机来了。
“再喝一杯,就一杯,我先去一趟厕所”。神谷说完起身离了席。看样子神谷的脚已很不听使唤。我想趁这机会叫一品料理他该不会发觉。即便被他发觉,我只要在服务员把料理端来时一个劲儿跟他说话,他就不会在意。想罢即刻叫了盘腊肠拼盘。神谷还没回来。他也许在厕所吐呢?料理端上来了,不曾想香肠拼盘下面还有一个大陶炉正烧得红红的,就在这时神谷回来了,他双眼盯着陶炉:“喂,喂,家伙你可叫了个厉害的东西。”这个陶炉的大小好像正表现出了我的欲望,这时我真是少个地洞钻。
我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没想到是个讲究料理还用陶炉”,神谷说:“没吃饱?跟我走吧”。就这样我就跟着他一起去了给他做饭的那女人家。
还以为才过十二点,就着腊肠每人喝了两杯酒,可不知不觉已是深夜三点。从国道走到了三轩茶屋,再走上世田谷大道,走了好一段右手方向有个住宅区,神谷搭伙的女人就住在这里。神谷熟悉地走上楼梯捺响门铃。女人开了门,她正等着我们。我对这位初次见面的女人表示了一下深夜突访的歉意。可她微笑着对我说:“哦,德永。”还告诉我自己叫由贵。
“是吧,我说过我俩很要好的吧。”神谷一脸的得意得对她说。
桌子上已摆着小锅、小炉,还有一大盘子的蔬菜。这是准备好了要吃鸡肉汆锅。看到搁着的公筷、汤勺等跟在饭馆一样的正式,就知女人已等了我们好久,不知为什么不禁又一次心生歉意。而由贵的脸上倒是未曾流露一丝的不愿,在厨房来回自如娴熟地做着准备。
由贵很胖。是那种丰满得无法用言词表达的胖体型。但她那即使在荧光灯下也不失光泽晶透发亮的美丽肌肤,让人看着觉得很是舒服。她特别会笑好像还像极了谁。回荡在白墙内的这清脆的女人声音不知什么时候起让人自然而然地和真树的笑声重叠在了一起。
我不由感慨,不知不觉我们已到了一个很远的地方。
自己前途未卜,虽是莫名地经受内疚、恐怖的折磨,但也知要拼命挣扎。我原有一份深夜临工,但因突然缺勤去参加的通宵演出,而遭解雇。还在做临工的车间,被一比我小的家伙起了个怪怪的绰号。尽管这样,最近只靠相声的收入我也能生活了。再过些时说不定我就能给老家寄些生活费了。
也许该邀请家人看一次演出,然后再一起去吃一顿美餐!
这时电视里传来耳熟的音乐。正是我出演的相声节目。由贵大声叫起来:“是Sparks 的演出呢!”
神谷的脸色骤变。由贵对谁的演出都不偏心地大笑着。神谷则默默地直盯着画面。Sparks该上场了,出场音乐响起后,我和搭档就出现在了画面正中的话筒前。由贵的笑声更大了,神谷还是一动不动地盯着画面。神谷该笑了,可他还是没笑。这时在我胸中涌起的焦躁顿时重重往下垂,自己内心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这家伙真是欠揍,我开始生气,为什么穿跟我一样的服装。”耳边这个声音越来越大。我们的表演就此结束。
只听由贵在说:“太有意思了”。直到我们的表演结束后她还在回味还在笑。而神谷还是一言不发眼盯着一处。
我声音有些颤抖地问神谷:“不行吧?”
神谷一边撇着锅中的浮沫,一边声音很小且单纯地说:“德永,总之你还是想怎么做就怎么做的好”。
神谷将撇沫勺子放了个颠倒,把勺柄插到我和他中间的器具里了,这种放法倒有点像把话筒架立在了我和神谷中间一样的感觉。
我说:“我不行。”
我感觉血在往头顶上冒。
我不行。如果神谷还说:“这相声没趣”,那我就真不行了。
我和神谷不同。成不了极端的异己分子,还不会灵巧地处理四面八方的关系。并且对这种不灵活也不会褒赞。认为作为男人撒谎是不体面的,我知道。这种陈腐的自尊心很不体面,如此寻常不过的话我也听得不少。但是,真的很难。最近我们的表演不是自我得意,已逐渐能让观众欢愉。既不妥协于观众,也不愚弄观众,还不欺骗自己,同时又能获得神谷的赞赏,对我来说这岂不是最理想的事,想起这个我不由洋洋得意。近来来自观众的笑声比以前听得多了,我就以为神谷的笑声也该传入耳了,谁知并不是这么一回事。尽管平常没出息的我常能把神谷逗笑,但我站上了舞台就赢不得他的笑声。
我一直挖空心思地在想,神谷喜欢看什么、什么会让他觉得有趣、怎么表演能让他捧腹大笑。我还想,如果他说只有把美丽的风景糟蹋掉才值得大笑,那我就应该去做。我坚信这样的行为才正是作为一个艺人的正道。
我真的没有骗自己?
神谷就是个真正的‘阿呆陀羅’也就是说是个傻子。每天,他都用迷人的声音给人朗读意思不能理解的阿呆陀羅经文,从而领受一些小零钱,就这样过着当天挣来的钱当天花掉的日子。他的这种不愿承载的太多而轻装上阵的生活方式,我是从心底里憧憬、憧憬再憧憬。
我想成为一个有趣味的艺人。就是那种不管在任何状况下,任何瞬间都有趣味的艺人。神谷跟我在一起时,什么时候都很有趣。我俩一起登台时,至少也能说总是想要有趣味。神谷是个能够体现我的趣味的人。我憧憬神谷,也遵守神谷教给我的一切,甚至还期望自己成为像神谷那样虽不受年轻女性支持,但让男性觉得有趣而热捧的艺人。我还期望成为无须辩解直接追求真正有趣味东西的艺人,且不掺入任何杂质的纯正的有趣味的艺人。
神谷所认为的有趣,定是至今神谷还未说出口,还未表现出来的某种想象。也就是说,只是凌驾在神谷才能之上的东西。他每秒都在为挑战自我而努力坚持。对此他觉得快乐并坚持着做,这让人感觉他不可救药。把自己创造的东西毫不留恋只当放出的一个屁那样去破坏。这样的光景令我感觉清爽。他是无敌的。
什么时候有人说过:“神谷该不是在逃避吧”。错,我不这样认为。说这话的人什么都不懂。神谷的意愿是要做有趣的事,这点他从没违背。神谷他不知道‘不在不在,在’的游戏,但他即使面对的是婴儿也会竭尽全力逗他们笑。虽然多有被误会的时候,但他绝对没有退却。
神谷面对的对手不是现在的世道,但总有一天要面对这个世道的什么。在这个世界上也许你会感到孤独,但这种寂寥可能、反而会激励自己。而我,到头来还是挣脱不了这世道的企图。我认为所谓真正的地狱不在孤独中,而在这个世道里。但神谷不理解这个道理。我认为只要在自己眼里映出这个世道,那这个现实就无法逃避。所以我一面在坚持自己的理想,一面在与世俗观念作斗争。
已经知道了‘不在不在,在’的我,就只能全力去做‘不在不在,在’,仅此而已。连这种行为也无须争论而否定的神谷虽是难能可贵,不过我还是觉得太可惜、太可憎。
神谷说:“所谓道义是为了偏离而存在。”直到现在我才明白神谷虽是走在我前面,但他的前进方向正是我该偏离的方向。
“这可不是我的本意啊”。
每每当神谷的说法这样和善时,我就输了。
相声节目结束后电视画面上出现了信息内容类的东西。由贵好像为了回避我们进了自己卧室。
“其实你觉得我们说的好没趣,是吧?”
我为了自己的人生想要竭尽全力去否定神谷。
“我没认为没趣。我知道德永的东西定是趣味的。因为只要从德永嘴里说出的,就一定是有趣的。”神谷说这话时一副难于启齿样子,声音很小。
“那,你自己也上电视说说吧。”
从神谷的声音我感觉他好像是被我将了一军:
“既然你这样说,那就自己去考一下,合格后在电视上出演有趣的相声,不就好了?”
我说的有这么无聊吗?
“说得对”。
神谷依然低着头说。
“我也跟你一样,不,不光是我,所有艺人都有自己觉得有趣的东西。但是,我想这有趣的东西必须传达给观众。如果懈怠了这点,那就会让人感觉你是在轻易放弃自己认为有趣的东西。”
“考虑得太多吧。还是更轻松地去做你自己喜欢的事。”
“是爱好,就按爱好去做。不过,如果喜欢的是相声且想要继续做下去,那就不能懈怠。”
神谷一言不发,一副深思的表情。
“不该放弃的东西绝对不会放弃,筛选时用细筛子就能筛出更多更详细的可收集的东西。这样,或许会留下很多没用的东西,但无用的东西到时候是可以随时扔掉的。不要只为会扔东西感到自豪。”
“德永,对不起”,神谷小声说。
先生这么说,还是让我挨打的好。
“哦,对了,这发型是学我的?这副装束也是学我的,对吧?你曾说过死也不会学别人的样子,对吧?你还说过大话,即便是模仿自己也不愿意,对不对?而你现在这副装束不是在学样吗?”
这并不是我原本就想说的。这时候我已不用听神谷解释,神谷的心情几乎都已明白。
“不,我只是觉得你的发型不错。”
仅此而已。在神谷看来,搞笑在于有独特的构思及表现方法。他对发型、服装的个性完全没兴趣。就是在快餐店吃饭也只是看着朋友吃的东西不错就要个同样的。一边吃着跟友人相同的饭菜一边想出一个没人想得出的材料来,这才是神谷特有的活法。而我们是逃脱不了世间的凡俗的,衣服还是要穿。如果穿什么衣服和只是选择什么画框一样,那这就不是作为画家的神谷所知道的事。但是我们画画的目的是展示给人并让人来买。画框的选择很大程度上能改变或左右人对画的认识及印象。用放弃生意的行为来展现自己作品这种本意,其实等于不想保护自己的作品。
“这是模仿。”我说此话声音在颤抖。
无奈此时紧张空气笼罩着我俩,我怎么也挣脱不了。神谷站了起来还是一副沉闷的样子,拉开了衣柜抽屉像是要翻找什么东西。抽屉里传来沙沙的响声,接着拿出了什么后干脆利索地走进浴室去了。
由贵在寝室里还没出来。我觉得这样正好。我在把自己无能的责任转嫁给神谷吗?不,不是。我只是说出了真心话,甚至把无脸见人的东西都已暴露无遗,期待神谷能推翻这些。
神谷从浴室出来时发型已成了锯齿形。他不会是想自己用剪子剪个光头吧,不过耳朵后面没剪干净的头发样子实在不好看。
“我想仿一下Beckham,没曾想倒成了水前寺清子的样子了”。
“水前寺清子(Chiita)也不像”,我说。听了我的话他笑着,并笑出了声。
神谷又一次对我道了歉,然后转身去冰箱拿出了酒。他好像在有意回避我的眼神,由于角度不对转身转得有些勉强,把腰给扭了。只听他自言自语说:“糟糕”。
然后我是怎么回到家的已浑然不知。第二天给神谷打电话但他也没接。于是我给他发邮件对昨天的失礼道歉。他马上就回了信:“我也醉了,什么都不记得,没什么!”遇到这种与文章内容不太相符的感叹号,感到一种奇妙的悲哀。
*
我们出演相声的那个节目经历了一年就没有再继续。这个节目让我受益甚多。既出演了深夜的电视节目,还不乏有出演几个综艺节目的机会。在这一年的校园节时,不论是东京都内还是外地的学校都请我们去演出。所有参加节目演出艺人对此的理解,基本都认为这种人气仅限于年轻人间且是短期的。我们不发生错误是因为自己已不再年轻。而以装着错误的样子来惹人讨厌也是我们的工作。我对走向话筒时场上的欢呼声是不十分相信的。后来我从高圆寺房租两万五千日元且无浴室的公寓搬到了下北泽房租要十一万日元的高级公寓。为此从外观看来我很高调,其实我是意外的低调。我只是想在人生的某一阶段至少有一次机会去感受一下住高级公寓。另外我的搭档有了女友,并在惠比须租房开始同居,他在我面前洋洋得意:“我想跟她结婚了”。从那以后,我跟神谷没见过面。阿呆陀羅也了无音讯。
我们这个年龄段的相声演员都出演过很多相声节目,但直到最后都没见过阿呆陀羅上台演出。其实出演这个节目的组合跟不出演的组合,在生活上的差异是很大的。但是,这种生活没有持续多长时间。尽管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却还是期待着如果不是这样就好了。
这当中我们发现有几组组合在黄金时间段的节目慢慢开始出演,同时也有几个组合解散了;有作为单身艺人开始新的活动的;也有转行做总策划的;也有回老家从事别的工作的。我刚从事艺人职业时就开始跟神谷一起共度时光,而且这几年还跟同一事务所的后生们一起度过了很多时光。
不善于交际的我不可能跟众多的艺人有过深的交往。
但是,虽然我跟他们没有个人深交,但我们是让同龄人、同剧场一起奋战过的所有艺人们引以为骄傲的人。当我穿着脏兮兮的Converse裤子到后台,看见穿得和我们差不多寒酸相的伙伴也不少。瞬间就让我忘了自己被这个世道所抛弃、被人所小看。这里或许就像个没落的龙宫。尽管跟他们不说一句话,但如果没有他们,这十年来的长时间不正常生活将是无法坚持下来的。
于是,不是很明显但察觉到我们的演出也渐渐的少了,而那些曾让我感到惊讶、鞭策着我们不断成长的后生们也正在跨出他们人生的新的一步。我敢断言,像我这样说说玩玩过日子将永远会无可救药。在我们心中有种实实在在的危机感。父母年纪的越来越大,女友的年龄也在往上,一切都似乎无法跟上节拍了。其实我们的危机是自己的意志阻止了自己理想的实现。有好几个夜晚我无法入眠感到周围的人都与自己无关。到了月末各自都带着甚少的现钱凑在一起借酒浇愁,一颗颗纯洁的心挖空心思地思考出一个又一个能抛开暂时痛苦的素材。“就以此来改变世界”,这样激励自己,振奋自己。坚信自己会有好起来的一天。
一个不是休息日的下午。搭档突然把我叫了出去。我也没问缘由,就去了常去斟酌素材的那家咖啡店。走进店门只见到搭档已坐在我俩常坐的位置上了,他的表情告诉了我他要说什么。搭档说同居的女友已和他登记结婚了且妻子已身怀有孕,是双胞胎。
搭档神情坦然,直言道:“如果说是为了肚子里的孩子,这话像是在辩解。但是,这快要诞生的孩子们在推着我的脊背往前走这是真话。”,我想,这家伙不是想翻脸,也不是要留在这里,而是要接受新的挑战。
我接上话就说:“恭喜恭喜。我们仨应该为了迎接双胞胎赶紧去找一个五人合住的房子”。搭档立刻打断我的话:“不跟你一起住。”搭档太过直接的回答作为逗哏发挥的淋漓尽致,让我实在不好意思。但他马上又说:“我怎么跟她父母解释?”此话又把我推到了捧哏的位置。这家咖啡店的墙不太整洁,一般年轻人不喜欢来,但因为它不管什么时候都有空位置,这氛围似乎就不可能把我们排除在外了。我们在这里可以很舒服地过每一分钟。当我想起以后不会再跟他一起来这里时,手中原已看腻的咖啡杯也觉得格外该珍惜。
此时我要是说什么,恐怕声音定会颤抖。我怕他再次问我,于是就把很想说的“谢谢你十年来的关照”这句话咽了下去。
我们把自己这个组合打算解散的事告诉了事务所。听完我们的解释,谁都没有反对。可是因为Sparks还有几个预定好的演出议程,待这些都结束后,Sparks才可正式解散。当此消息传到最后一个事务所的演出场地时,意外的是闻讯赶来的观众比往常多很多。可见我们的演出是有人喜欢的,还是有人喜欢我们的相声的。
出场伴奏响起了,我在舞台的侧面对着话筒行了个礼,而搭档则从我背后穿出来直接跑向舞台。我跟在他后面迎着照明灯光跑向舞台停在麦克风前,台下响起热烈的掌声。我俩穿着为成人节买的同款式黑色紧身相声演出西服,这是到迄今为止我们穿得最多的演出服,而鞋也是我们成人后穿得最华丽的鞋,我俩站在话筒两旁。搭档稍向前一步扶着话筒打招呼说:“大家好,我们是Sparks”,顿时掌声响彻在狭小的剧场里。
我也致意说:“为了演出能颠覆世界常识的相声我们选择了这个职业。但我们真正颠覆的只是‘只要努力就定有回报’这句了不起的话。”搭档立即针锋相对插上一句“错!”,话音刚落引发了场上一片笑声。
“过于伤感了,这样本来想说的话也不能好好表达了,不是?”
“对”
“因此,我想以敢于说反话为基础,只有勇于说有违自己想法的事,才能明确地把自己的想法转达给对方。”
“你这家伙一开始到现在都在讲些什么,奇奇怪怪的。”
“做了就知道了。咱们一起干吧。”
“哦。”
“喂,搭档!”
“怎么了?”
“你这相声说得可真行!”
“对啊,尽管很高兴,不过你说的和想的却是相反的,对吧?”
“你说得都对,颜值高声音又好,又是富二代,多了不起!”
“家伙,小心我揍你哦。”
“天才!天才啊!”
“我揍了啊!”
搭档山下的声音如此之大,引发了场内更激烈的笑声。这家小小的剧场几乎每天都有搞笑表演。几乎与剧场的历史同步,平日里的欢笑声好像已被场内这稍已变脏的墙壁吸收,观众一笑,墙壁自然会应声而笑。
“但是,搭档!这么有天才的你也有几个大缺点哦!”
“你想说什么!”
“首先,你的房间很脏。”
“我的房间很干净,你说点别的正紧事。”
“你胃口不大吃得慢。”
“我饭量很大,吃得也快。喂,别把我当傻瓜!”
其实我跟你吃饭,你吃得快,一会儿就吃完,经常让我焦急难堪。
“你的女友不漂亮。”
“哎呀,我很高兴。她可不是我女友!”
其实她高雅、温柔、有风度、是最合适不过的女友。
“搭档的才能又非凡出众!”
“你想说什么?”
“尽管搭档是天才、极富才能,尽管十年来你一直对我发牢骚,却始终没跟上我!”
我愿成为天才,能引观众们大笑。
“你在说什么?”
我在跟讨厌我的观众说,我不能让你们笑起来,我觉得对不起你们。
“十年来跟你这种人一起演出,我很不高兴!感觉自己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
其实是搭档让我成了相声人。
“观众们!你们可是真聪明!不花一文钱,就每天能看到如今最红最有前途的相声人说相声。”
就因为这样,我成了一名相声演员。
“你们真的非常聪明。托你们的福,我每天都很痛苦。傻瓜蛋!”
“喂,这话可不好听哟。”
搭档的脸已落满了泪。
“我从孩提时代就没有做过要说相声这个梦,也从没奢望自己能成相声人。但中学时是命运让我遇见了我的这位搭档,从此无可奈何地便成了今天这样的相声人。糟糕透了!从此我就死了。是这个家伙杀死了我。唉,杀手是你啊!”
眼泪模糊了我的双眼,台下的观众席已模模糊糊。
“但是很罕见的偶尔也会有观众给予我们赞褒。我很高兴。我欣喜地感到这就是对我们人生的肯定。但是对我们泼冷水的也不是没有。就是你们!”
我说着这话两眼怒视着观众席。
“记得吗?你们说过的:‘Sparks最没劲,谁要看?!’,你们否定了我们的人生。那时我真觉得讨厌透了。!
耳边传来从观众席上的呜呜哭泣声。是那种又哭又笑的声音。这时我看到神谷坐在观众席的最后排,哭得最凶。
“今天不是Sparks的最后一天演出。想起以后每天都会和大家见面,我就高兴。我,积攒了十年的经验也养活不了自己。所以,你们也好好地去死吧!”
我一直想什么时候才能也像今天这样大声且唾沫四溅地说相声。
“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
现在,我正在说相声。且是跟搭档一起说相声。我转过身去对搭档喊:“去死吧!你也跟家人道个别,去死吧!”
“别闹了”。
我想说更多的相声。要和搭档一起将相声一直说下去。这家伙他的声音很响亮。他信任我、迄今为止跟着我、说相声我们形影相随。但定是留有遗憾、还有不少痛苦的回忆。真的,对不起了。
“你!满口胡言,让观众、我都伤心流泪。这哪里是在说相声?所谓相声,是要让观众捧腹大笑才叫相声的。”搭档说。
“按理说,直到最后我们都该说颠覆相声常识的相声,对吧?”
“又啰嗦了”
我不想就此结束。
“你,在这相声快要结束时,就没有想说的话?”
“搭档!观众!我一点儿也不感谢你们!”
我故意停顿了一下。
“你,可是最差劲的人了。”
“不,我这是在说反话。没听出来?”
终于,观众席上响起爽朗的笑声。
“你,演相声演得真不错。”
“少说废话!”
我俩弯下腰深深地向观众鞠躬行礼。场内响起经久不息的掌声。
当天的网络新闻登出消息“Sparks解散!”。看到这个消息母亲从老家发来短信:“真是辛苦了”。在这十年里,关于工作我对父母总是报喜不报忧,想着从今往后拼着命也要报父母的养育之恩。父母亲也一直盼我成为相声人。我打开了有关解散消息后的观众评论栏。
“这是谁?”
“不知道。艺人太多了!”
“没什么趣道的艺人解散也要公诸于众?”
“在电视上闪过一阵,很快就消失了。加油吧!”
“不知道!大概是‘谁都不知道!’的人,是吧?我也是其中的一个。”
“没有技艺的人不是艺人。”
“这俩家伙真没趣。不会再有以前那样有趣的相声人喽。”
“照片很旧了。没别的了?”
“要解散就趁早,或许更好。”
“业余水平的我都比他俩有才。”
“Sparks的相声我喜欢的。”
“是町内会的相声搭档吧?现在这时代谁都能成名。”
“头发染了色,珠光宝气地说着,不过是渣滓而已!”
“好辛苦啊。(他们是谁?)”
“最后的最后还能上网络新闻,算幸运了。”
“只写了‘谁?’,为什么还要特意写评论!类似这种评论,或许对他俩来说无关紧要。是的。我也不知道他们。”
“我也不知道他们!是怎样的规格让他们上了新闻?”
“最近的年轻艺人没什么意思。”
“没学到真本事就敢出来混世界,淘汰是必然的。”
众多的留言中对我们给予肯定的尽管是少之又少,我还是感谢他们。因为这是我们的救星。我对没有能逗笑持有全盘否定年轻艺人也包括我们在内意见的人深表歉意。让一直认为是艺人展示的就定有趣味的人以失望,我深表遗憾。
我从小时候起就想成为一个相声人。如果我在初中时不遇到我的搭档,我能成为相声人吗?从没想过不能构筑只靠相声就能生活的社会环境是谁的责任,更没有将它归为是时代的责任。在世人的观念中,我俩也许连二流艺人都算不上。如有人说:“我会比你更有趣”,我就对他说,也请你上台来表演一下,不用多一次便够。我丝毫没有过“你该来试试”这种自以为是的心情。我觉得大家都该体验一下世界有时是会突然变的。把自己所考虑出的内容却换不来众人笑的恐惧以及能赢得众人欢笑的喜悦都作为一种经验。
如果你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一直在做一件没必要做的事,应该会为此惧怕吧?如果在一生只有一次的人生中去挑战一件也许完全无结果的事,应该也会惧怕吧?要避免徒劳就要回避风险。被看作是胆小鬼、误闯误撞、或者是无可求药的混蛋都无所谓,只要能登上充满风险的舞台,然后能全力挑战颠覆常识的人就能成为真正的相声人。对我来说仅是明白这个道理便是好事。我经历了长时间鲁莽的挑战,才得到了自己真正的人生。
时隔很久又来到了吉祥寺口琴小巷的美舟。当我看到通往二楼那很陡的楼梯时,突然心生怀念之情。二楼的店堂里坐满了客人。小电视旁还放着那只招财瓷猫。神谷坐我对面,一边用筷子夹着肉芽一边喝着兑了水的烧酒。
“Sparks的相声很有意思。”
神谷高兴地边说边一口气喝净了烧酒。
“神谷,那时你哭了吧?”想起这事我就笑了起来。
神谷看也不看我粗声粗气地说:“我确实哭了,因为我从没看过那样的相声。那种既爱嚼理又爆发着情感,让这对矛盾要素同时存在便是Sparks独有的相声。”
“尽管没有人为我们笑,但听完神谷的褒奖,我感到欣喜。”这是我的真心话。
“每次演出,即使只有其中的一组所说的相声受欢迎,就很有意思。我想看他们的演出。”
神谷从一开始喝酒到现在一直在赞扬我。跟以往一样,用一些便宜的熟菜安慰着我们。我则不知怎么就感到对神谷有歉意。
“神谷,对不起啊。”
神谷对我的话没有特别的反应,尽自津津有味地吃着肉芽。不知神谷对放弃相声的我会怎么看。神谷他从一出生到死都一直公开宣言自己是相声人。他定会想到即使Sparks解散了,我也不可能放弃艺人。即使他已有了要幻灭的感觉,我也要把我的意思真实地告诉这个给对我照顾最多的人——神谷。我无法回避。
“神谷,我还没决定以后到底要做什么,但我不想做艺人了。”
“好。”
神谷一脸温柔和蔼的表情看着我。店里是一片嘈杂,而对我来说这样反倒说话方便。
“你,决定了?”
“嗯。因为我只会跟山下一起说相声。我想,他决定辞职的结果必是如此。”
本来就对神谷的柔情话语无抵抗力的我,如果没有那段每天跟神谷形影不离亲密玩耍的经历,我能断言自己是不可能成为今天这样的相声人的。所以对我来说遇到神谷是上帝的赐福。我并不会后悔,在还没征求师傅神谷意见前就作出了要离开相声界的决定。多亏了神谷,我才能将快语相声放弃;也不为自己反所谓的不良内疚。我跟神谷学着“要活就活出自己的样子”,满怀激情去实践贴在居酒屋厕所墙壁上的单纯励志词语。我,已到了要离开神谷走自己的路的时候了。
“德永。”
神谷吞下肉芽,抬起头来看着我。
“嗯。”
我微笑着想听他说要说的话。
“我认为艺人从来就没有引退。德永,你是不是连续十年间都在琢磨着要让观众笑,说有趣有意思的相声?”
神谷脸色依然温和,语气却很认真。
“谁都不笑的时候偶尔也是有的”。
“不就是偶尔嘛。你一路走来一直都能让观众笑,这足以说明你有惊人的特殊才能。就像拳击运动员的拳击,他们尽管不出名,却能简单地把人杀掉,不是吗?艺人也一样,但是,艺人的拳击,是越打越能让人幸福。所以即便你不说相声去靠别的工作吃饭,你依然会用搞笑去撞击人。因为到哪儿都没有像你这样对相声执着的拳击人。”
我突然这样指责他用“拳击”作比喻他会不会生气?但是他的“用搞笑去撞击人”这个词,用得是那么的不妥却又是多么的精辟。
“相声这个东西,常识上一个人说不了,必须得有两个人以上才行。尽管这样,我还是认为仅有两个人也说不了。如果这个世界说相声的只有你们自己,你们会不会这样拼命努力地去做?正因为你们周围有那么多了不起的人物在,我们才会考虑去做他们还没做的事,或将他们的事继续和深化。不是吗?这样,就和联合起来一起做一样。其实相声界的同辈人中有名气的仅是少数。因为只有跟周围人有比较才能产生出有自己独到的东西,或是被淘汰,不是吗?在一个盛大的比赛中胜败自有缘由。这样才有意义和趣味。所以,被淘汰的并不是绝无价值。当然也有人抱怨不该落入相声这个行当。比如认为只有取得冠军的组合才好,其实这并不绝对。如只有一组组合,就绝对不可能会有趣有意思,所以哪怕登一次舞台也是绝对有必要的。于是,对所有艺人来说,必定要有把他们作为艺人来烘托和陪衬的人。他们可能是家人也可能是女友,或许是个女朋友。”
作为相声人,我想我的搭档、神谷、家人、后生等他们都是我的陪衬,还包括真树。是他们,至今为止所有跟我有关系的人成就了我。
“当然绝对是和全体人员有关。”
神谷用小手指搅拌着酒杯中的冰块。
“所以说,往后所有和相声有关的一切都和我们有关。所以说,不管以后你去做什么,但作为艺人的你不会有引退的那一天。”
神谷说完这话,把只剩下冰块的酒杯轻触着嘴唇,脸上微露一丝难色。
“谢谢你。无论身处何地,我都会用搞笑去撞击人的”,说到搞笑这词时我故作姿态大着嗓门,神谷便说:“别笑我,行吗?。
*
我退出艺人界后,先在两家居酒屋没有休息日地拼命干活。搭档则回到老家后在贩卖手机的商店谋了职。我跟神谷则保持着联系。为写神谷传记而记录的素材笔记已超过了二十本。其中有一半以上的内容关乎到自己、以及和Sparks、恋爱有关。如果,这里面集中了神谷特有的奇闻逸事,它或许就能成为一本他的传记吧?
不过,至今为止我从未读过传记类的书。尽管“自传”中有神谷提供的他自己所写的绝对得用的韵文,但作为传记这种东西该不该登上去我存疑问。
十一月已过半,是人们真正感觉到冬天寒风刮来的时候,大林突来电话问是否知道神谷的住址。并说,神谷突然跟他失去了联系,也不上班。于是我马上电话联系神谷,可他没接。当天我就又去他在三宿的公寓找,只见大门把手上挂着住户的电、煤气的通知单,我想他应该没在这里住。这时忽然想起他有可能住在三轩茶屋由贵的家,可考虑到神谷可能是不愿露面,我就不该冒然登门。大林说,神谷在外的借款已增至近一千万。我出他的公寓走在246国道上,迎面嗖嗖的冷风扑面而来。几辆打着“空车”牌的出租车减下速度驶到我身旁见我无反应便又驶过。而在我看来这一辆接一辆的出租车就像是要将我吞噬掉的一只只猛兽。神谷你到底去了哪里了?
*
经熟人介绍我开始在下北泽的一家房地产经营公司工作。虽然我对事务性的工作不擅长,但接待客人等,原来艺人工作的经验能起到很大的作用。有两位年轻男士来公司找房子,他们竟然知道我这个曾经的艺人。他们说一旦住处定下来,明年开春就上东京来,为成为一名艺人而努力。当我带他们一起去看空房时他们就会见缝插针地说些有趣的话语,同时偷眼看我的反应。而我始终脸带微笑,只是真觉得有趣时才出声笑。但看到他们对自己的才艺毫不怀疑地充满自信、甚至有些洋洋得意时,我觉得他们很耀眼。对他们来说,比他们略知一二的所谓相声人的我或许能成为他们最好的试纸。为了便于随时对素材的合对,我给他们介绍了在和田堀公园旁边的一处空房。
神谷还是去向不明。有传闻,因他的借债实在太多,他在哪里已被强迫劳动、也有说被迫在出演拍三级片。而这些传说也都不具真实性。
一天,我从下北泽一下班,就来到鈴响小巷,一个人吃着煮猪肠喝着酒。就在我刚第二杯烧酒喝上时,一个陌生电话打了进来。凭直觉我认定是神谷。我已经一年多没听到神谷的声音。我想,他这个除了说相声什么都不会的人会在哪里又能干什么?一口气喝完杯中的残酒,坐上出租车就往池尻大桥赶。双脚一踏进车站前一个名叫‘花雫’的居酒屋,就见眼前一位脸色已发红、椅背上挂着夹克、双臂宽舒的毛衣袖管稍稍挽起、正在最里处的座位朝我举手示意,他就是神谷。跟一年前比他略瘦却显得精悍。但眼前的他让我有一种违和感。是那种出乎意外的厌恶感觉。
“神谷,这一年里你都做了些什么?”
我的言词和口气有股审问他的味道。
“你好像在找我?听大林说了,他狠狠地抽了我一巴掌。”神谷还边说边用手捂着自己的脸。
为了神谷大林到处向有关人士求情道歉,并在还保留着职务的原属事务所等着神谷的归来。但是,这种违和感到底是什么呢?
“德永,你听我说,事情已到不可挽救的地步,今天我已去事务所道了歉,但无济于事。”
“那是当然!”
一年里把工作丢在一边了无音讯,这种事情除非是被卷进了什么不测事件、或有什么别的正当理由,要不无论是什么职业都会被解雇的。
“借了太多的钱、实在是走投无路,才回大阪四处借钱,好容易凑够了数。
“借的钱都还清了吗?”
“自我破产了。只是把那些从危险地方借来的钱先还了。德永,你绝对不要借钱。讨债人很可怕。我一直无视一切来电。录音电话中有人这么说:‘你以为反正我们不会来催债,因为怕被抓。你抽烟不?不信明天就把你平时所抽牌子的烟头放你家门口。别小看我,以为我不敢!’是不是很可怕?第二天一开门果然门口有烟头。我吓得脸色苍白。不过我看到烟牌不是我常抽的Short-Hope,而是Pianissimo的menthol。我忍不住叫出声来:‘是你小看我了’,Pianissimo的menthol,不是女人抽的烟的吗?”
或许是因为和神谷好久不见的缘故吧,尽管他高兴得在喋喋不休,但不知为什么却藏不住他的心神不宁。
“但是,也有和讨债人成了好朋友的,就是那种能一起去玩弹子机的朋友。我们成了玩弹子机的朋友后我又问他借了钱,这钱至今都没能还上。他说:‘你果然是个垃圾’,直到现在他一直都在追债。”
这个人怎么就这样不珍惜自己所拥有的难得的天赋?事到这个地步居然还能这样乐呵。
直到这时我好似认清了这违和感的真实。这是一个大事件,即我必须要对神谷到底是怎样的人物进行再确认。当然,这仅是这个世界上发生的所有事情中的一件不值一提的琐细笑话。
已忘却了多年的这种叫绝望的感情正张开着双臂在慢慢向我靠近。让我有一种与老友久别重逢的怀念之感。
正慢条斯理脱着毛衣的神谷的双胸显得膨胀似的大而挺。
胸前左右两侧那双称得上巨乳的乳房正晃动着。
“这是什么?”,我连眼也忘了眨,盯着那双不可思议的物体。
“F杯”,神谷双手托着胸前这对东西确定无疑地说。
“你这是干什么?”
我想,这家伙到底在想些什么?
“不管怎样,我想这东西是越大越有魅力,就往里塞了足够的硅橡胶。”
这家伙疯了!
“其实我对极富个性的东西一直持否定态度。但我错了。胜不了极有个性的趣事绝对不会是有趣的事。”
望着乐呵呵夸夸其谈的神谷,我内心滋生出一种恐惧和遗憾的混杂情感,刹那间真就要将这世界诅咒。
“受不了了。我的眼睛不听使唤只盯着你的胸部。”
我的话冷酷无情完全就是要疏远对方的意思。其实我一开始就知道他不是好好过日子的人。但是,我还是对过分愚直且这样不正常的他操着多余的心,如果能允许我说句平凡的话,就是祝愿他能够幸福。“就你这样谁会笑啊?”
“怎么了,没劲吗?”
“一点意思都没有。这种东西也算个性?充其量也就是一个奇怪的家伙。你脑子没问题吧。”
或许他谁的理解也得不到,此人的存在真令我遗憾。但我还是觉得为了他要勉强地笑为好。
“我想,这样就能在电视上出场。”
他瞪着一双清澈的眼睛盯着我。
“可能吗?谁会为一个三十多岁的巨乳大叔去笑。”
这人还正是个傻子。一辈子的阿呆陀羅。
“当我的双乳充进硅橡胶变大后,自己都觉得有趣得很,一个人暗自笑个不停。不过,当我和一个唯一要好的是公司职员的友人见面,说就这个样子要在电视上出场时,他吓得直往后退。这倒让我也骤然害怕起来。”
神谷紧握着拳头的双手放在膝盖上、头低着。
“你,干什么呢?”我出言尖锐。
“我知道做了件糟糕事,感到害怕,但我想,德永你会为我笑的。”
“我笑得出来吗?”
我在想,跟你交往后,我简直就快成了一个好哭的人。
“德永,怎么办?我真的上不了电视了?”
神谷一副请教的神色窥视着我的脸。我抬起头大口地吸着气。
“神谷,我想,你不会有什么恶意。我俩处了这么长时间我了解你。我想你对巨乳大叔也仅是一个有趣程度的感觉。但是,你想过没有,世上多有为性别问题以及社会上的男女差别问题而苦恼的人。当这些人,看到这种状态的神谷,他们会怎么想?”
我为如此情不自禁从自己嘴里说出这般太过认真的话来深感惊讶。
眼泪也已从脸颊上掉落下来。
“会让他们不高兴的”。神谷双眼发红肩膀微颤。
“不是吗?虽然这丝毫不是神谷你的本意,存在这些苦恼的人、他们都有家人和朋友,这些我们都知道吧。但如果大家都和神谷一样,或许就不会有什么问题。另外如果神谷你真心真意想变成女性那也就另当别论,没有什么问题了。但是,并不是这样的,对吧?我们以及世上的人都知道世间有蔑视这类人的怪人存在。不了解神谷的所有人或许都会认为神谷也是这样的怪人。因为他们只有通过这条唯一途径能知道神谷是怎样的人。而对你判断的基准就从你的这一行为开始。我当然知道神谷你没有恶意。但是我们却不能对这个世界的现象视而不见。因为这种无视是对人没有关爱的表现。这种事跟无趣应该是大体同义的。”
我没在意周围的客人。
“德永,你不用再说了。”
“我不是在责备你。神谷或许你并没有错。”
我怎么也不可能把你这个人想坏了。
“不,是我错了。我真是个混蛋。该怎么办?”
神谷哭了起来尽力抑制着不让自己的胸部起伏。
“我当然知道神谷丝毫没有性别歧视的倾向。认为男人有一对巨乳会很好玩,这跟性别歧视完全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事。但世人的眼光不是这样的,或者说是给人同样的不愉快。这是我们已知的信息还是有一种潜在的厌恶感虽还不清楚,但这跟我们内在的微妙的歧视意识连在了一起,这就让神谷的这种行为变得不被人所容许。”
穷追猛打苦恼中的神谷并不是我的本意。
“对不起。好多年了,除了德永没人说过我有趣。所以我企盼这些人也说我有趣。正因为德永你说我有趣,我才未曾放弃。当然也自感有趣,并在不使丢失原趣味的同时还摸索着传授给大家的方法。不过当时我并不知道怎样才能达到这个目标,于是我就糊里糊涂地成了这么个有一对巨乳的人。真是后悔莫及。真的,对不起。”
除了我们以外,还有一对年轻男女彬彬有礼地在吃荞麦面。他俩的样子引人联想起与情死有关联的故事。还有一群公司同事样的人正围着一张最大的餐桌热闹地喝着酒,服务员们始终围其左右。厨房传来忙碌的嘈杂声,毫无疑问这是他们的劳动之声。和往常一样融入不了实景的神谷拉拽着我离开了这个喧闹的空间,面对这双乳房不禁发愁,想起十年多的春秋,在焦点变得模糊的视野中,感觉似乎只是一瞬又似乎将会是永远,别人的眼光已无畏,径自哭泣着。
东京开往热海的新干线Kodama号正一路向前。神谷身穿厚毛衣,外套了大尺码的风衣,才将高耸的胸遮掩。想着要好好地过个新年,神谷的生日也快到了,为表示祝贺我提议俩人来一趟温泉之旅。我倒很想去温暖的南海岛屿,但实在是不现实就只能选择了热海。
神谷因过于兴奋,已给他讲过乘车时间不足一小时,他还是摆开了下酒小吃喝起了烧酒,硬是要将旅游的气氛营造起来。
“德永,不能一起泡温泉了,对不起了”。
“说什么呢!”
“唉,你说我该进男间还是女间?”神谷神色紧张地小声问。
“当然进男间。”
“别的客人会惊慌的。失礼的事我不想做”。神谷说得很真诚。
怎么这么说。
“你可是会给人添乱的天才,不是吗?”
我们先观察了一下温泉浴池的情况,然后预定了一个价格相对贵些但室内是源泉泉水且有露天浴池的旅店。另外还从电话中得知,大的露天浴池可以在规定时间内租一个包间。当我们乘坐的Kodama号滑进热海站的站台时,神谷慌忙将鱿鱼干塞进嘴中。这一嘴的鱿鱼干让他一直嚼到了进旅馆。
无论在哪儿每次放焰火掌声和欢笑声都会响彻一片。广播里正大声播着赞助商的名字,霎时美丽壮观的焰火花盛开在了冬的夜空。走下海岸的我们尽情享受其中的乐趣。热海不光是夏天一年中有好几次的焰火盛会。随着一个个赞助商名字的不断播出,夜空中的焰火花儿也更加壮观艳丽,喝彩声一阵高过一阵。过了一会儿,观众们隐隐约约看到夜空中一股白烟由上空往下垂。紧接着,广播里传来更明亮的声音:“小智慧,谢谢了。和我要结婚吧”。顿时场上的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接下来的一瞬间,天空上的焰花便失去了原来讨人喜欢的花俏美艳,变成了单调素纯色。赞助商中太过露骨的企业和个人之间的资金实力的差距暴露无遗。我不禁黯然苦笑,并不是笑这不耀眼的单调焰火,而是笑这个只认钱不认“心意”的残酷世界。但是,再接着的瞬间传到人们耳朵的却是前所未有的雷鸣般的彻底盖过焰火声的掌声和欢笑声。原来人们由衷地在祝贺这对新人而不让新人害羞。神谷和我都已将冰冷双手拍红了拍热了,还在激烈地拍。
“这才是人啊!”神谷小声嘟囔着。
看完烟火,来到了已阔别十年我俩第一次一起进入过的居酒屋。神谷满怀眷恋地望着女服务员:“没变,还是原来的样子。十年前我们来过,记得吗?”女服务员笑着说:“我上月才来这里呢。”
回到旅馆的神谷还是一副好心情。
“喂,德永,好像有CD出租的。我们也去借来看看”,神谷边说边又回到旅馆的接待窗口,见女服务员太过年轻似乎有点难以启齿,但还是硬邦邦地问:“有SexPistols或者Crash的吗?”
“这种CD你平时不听吗?”我问。他拼命解释“说什么呢,最近我听的Pank多了去了。”
因CD大多在外借,结果我们只挑了几张借剩下的。神谷还一人自说自话:“今晚除了我以外居然还有喜欢Pank的人也住在这里。”
在房间里喝酒吃菜的神谷心情相当好。看到一则宣传海报,让报名参加明日的业余爱好者‘热海搞笑大会’。看完神谷就说“怎么也得去演一下”。我对他说:“报名截止期已过了”。他毫不理会。据说如获第一名就获十万日元的奖金。
浸泡在露天温泉池的神谷一手拿着盛有烧酒的酒杯,对我说“我们来作个相声”。我不由感慨,这是一个要说一辈子相声的人。我跟往常一样打开神谷的笔记本将今天发生的事写上。
泡在浴池里的神谷提着嗓门在叫“怎么这是现场演出版?”他是在说借来的Bob MarleyCD。
神谷的头上顶着一轮皎洁的月牙。这样的美景是平凡的奇迹。而此刻神谷就在这美丽之中。这里有他跳动的心脏,还有他的呼吸。神谷他活力四射尽心尽力地活着。只要我们还有生命,就不会有坏的结果。我们的相声也就不会终止。
牙买加的英雄并不会理会神谷,依然对着这个世界在高唱“Everything’s gonna be alright”。神谷从窗外唤我“喂,我突然想好了一个相声”。他一丝不挂地蹦跳,任凭美丽的乳房尽情颤动。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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